“经世致用,辩证求是,这是哪家学派的观点?”
沈忆宸话音刚落下,就引发了在场众人的疑惑。因为目前明朝主流学派,就没有哪家主张过这个观点,甚至追溯到先宋的程朱理学,也没有听闻过此调。
“先生,你知道沈忆宸讲的是哪派学说吗?”
朱祁镇侧过脑袋,轻声朝着身旁的王振询问了一句。
他在宫中经筵日讲学习的,都是一些帝王治国之术,还没有时间去关注学派思想。而且官员们为了保持政治平衡,也不会允许某位讲官夹带私货,去给皇帝灌输自己的学术主张。
万一皇帝被“洗脑”成功,那其他不信这一派的官员还怎么混,朝堂岂不是变成一家独大了?
当然,这种事情也防不胜防。好比建文帝朱允炆,就被黄子澄这个腐儒老师给坑惨了,可谓言听计从,最终一手好牌打的稀烂。
这就是独信一家之言的坏处,而现在的朱祁镇跟王振,某种意义上也正在复刻历史。
“回禀万岁爷,奴婢听着像是前宋永嘉学派的观点,却有着很大不同。”
王振毕竟是举人出身,学识功底还是有的。他从“经世致用”这四字上,感觉跟永嘉学派的主张很像,却并不完全一致。
至于后面的辩证求是,那更是闻所未闻。
“那依先生话语,这是沈忆宸自己的观念?”
“奴婢不敢确定,得状元公讲学之后才能得知。”
现在沈忆宸就提出八个字的观点,内容如何还不可知,就下结论说是原创观念,有些为时尚早。
要知道在古代一旦提出了自己主张,如果能发扬光大出去,就相当于开宗立派成为了一代宗师。
沈忆宸如今年仅十八,就算有着三元及第、六元魁首的文人巅峰功名,在学识钻研沉淀上,也差了宗师大儒不少。
王振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今日讲学会是沈忆宸开宗立派之时!
“嗯。”
朱祁镇点了点头,然后在心中默念起永嘉学派四字。
其实不单单是朱祁镇,在场的国子监学子跟官员们,大多数都在心中猜测,沈忆宸想要讲学的内容,是不是跟前宋的永嘉学派有关。
永嘉学派是南宋时期重要的一个儒家学派,它主张的“事功学”与当时朱熹的“理学”、陆九渊的“心学”呈鼎足相抗之势。
这个永嘉学派的主要观点,就是强调实践的重要性,以及利与义的一致性。
实践重要性道理浅显,很多人都能明白,利与义的一致性就在于要“以利和义,不以义抑利”。
简单点说,就是道学家们不能光靠一张嘴,就要求人人都达到“圣人”的道德标准。总得让人有利可图,才能有动力去做好事,追求利益并不违背道义。
某种意义上,这个观点更复古了先秦时期的思想观念,那就是衣食足而知荣辱,仓廪实而知礼节。
至于“经世致用”四字,乃后世儒学家王夫人、黄宗羲等人,把事功学给进一步发展后的成果。
更为突出表达了,学问必须得有益于国事,得治国安民务实。而不是如同一些理学家那般不切实际,整天就想着追求所谓的仁义道德,最终空谈误国!
算起来古代先圣的孔孟学说,传承到大明正统朝,已有两千年之久。
其实认真来讲,儒家思想本身并没有多大问题,相反放在两千年前,是极其先进的哲学思维。甚至就算是放在两千年后,也依然有许多可取之处,绽放出属于先圣的思想光芒!
但问题就出在后世统治者或者野心家,掌控了儒家学说的注释权,甚至把它尊崇到不可更改的“圣经”地步,引以为治国学术,这就出现很大的问题了。
任何思想都不能一成不变,哪怕当时再怎么先进,都抵挡不住岁月跟时代的变化。
《晏子使楚》里面有一句名言,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区区几百公里的地域差别,都能产生截然相反的两个结果。千年悠悠岁月跟时光,如何能保证它能适用每一个朝代,每一片土地?
沈忆宸本来没想介入到儒家学派之争中,原因无他,纯粹是能力跟时间不够。
想要提出属于自己的学术主张,就需要极其扎实的学识功底。无论是理学也好、心学也罢,甚至就连其他诸子百家的思想,都不能有明显短板。
不然凭什么能在辩经上击败“敌人”,让世人相信你的学术主张?
科举考试沈忆宸能取得辉煌成就,是因为那属于纯粹的应试教育,说更露骨点,就看谁死记硬背的能力强。
而提出学术主张,是需要创新思维的,没有几十年的钻研积累,很难完善自己的学说,将漏洞百出。
沈忆宸目前一个区区从六品翰林修撰,距离大明权利中心还有着十万八千里。就算后续一切顺利无比,位极人臣执掌天下大权,他要面对的紧迫事情更多。
北方蒙古的威胁,南方土司的分裂,卫所制度的腐朽,大明土地的兼并……
种种迫在眉睫的危机,都要远超学术之争。近忧都搞不定,哪还有精力去管什么远虑?
但是如今当机会摆在沈忆宸的面前,时势造英雄!
他不想在西方大陆已经“文艺复兴”、“科技革命”的前提下,华夏土地上还在强调着什么“存天理、灭人欲”这套。最终抱着腐朽的程朱理学,被人用先进科技给打的满地找牙。
就算自己最终无力从思想上改变什么,但终究发出了不同的声音,能给予世人一点启发也好!
沈忆宸感受着四周那些疑惑目光,深吸了一口气,开始为自己“经世致用,辩证求是”观念,进行讲学阐述。
“事必本夫心,善言心者,必有验于事矣!”
“法必本于人,善言法者,必有资于法矣!”
“今必本夫古,善言古者,必有验于今矣!”
“物必本夫我,善言我者,必有乘于物矣!”
经世致用只是一个笼统的务实观念,想要有学术主张,那么就必须得提出具体的思想内容。
沈忆宸提出的这四条,第一点就是反对空谈义理,坐而论道。“有验于事”指主观认知要接受实践检验,而不是唯心论,呼应了永嘉学派中强调实践的重要性。
第二点中的“法”,并不是指法律,而是规律。
沈忆宸想要表达人不能完全按照儒家的“仁义道德”行事,而跟更应该遵从客观规律,否则就会陷入到盲目法古之中。
第三点指出历史潮流是不断向前发展的,反对崇古主义,不要抱着几千年前的东西不放,要与时俱进!
第四点就是讲个人与群体的思维观点,表明不能独断专行,要尊重不同的意见,集思广益才能碰撞出思想的火化。
最后一点算是沈忆宸夹带私货了,提前给在座的国子监学子和官员们打预防针。他担心自己今天这一番主张会引发轩然大波,被群体而攻之!
于是丑话说在前面,你要反对攻击我,那就是接受不了不同意见,独断专行。
沈忆宸的这些主张,算是“经世致用”与永嘉学派的结合,不过并没有脱离古代四书五经的范畴,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
想要摆脱时代的局限性,那么就只能靠后面一句“辩证求是”,用更为先进的现代辩证唯物主义观念,去带动思想的发展与开拓。
当沈忆宸讲学完毕,环顾四周发现整个礼堂内鸦鹊无声,所有人都用着极其震撼的眼神望向他。
怎么没点反响,是我讲的太好,一时还沉浸在思维冲击里面,无法自拔吗?
就在沈忆宸感到不明所以的时候,当朝大儒魏从文站了出来,满面怒容身形颤抖的指着他说道:“此等事功异端学说,乃为理学所不容!”
魏从文没有后世穿越的经历,他只能从前朝寻找沈忆宸学说的出处。
很明显,这些内容跟永嘉学派的“事功学”异曲同工,都是反对理学“修身”、“内圣”主张,不是异端是什么?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沈忆宸虽然没有直接攻击程朱理学,但是所表达的意思,几乎与现在大明朝通行的观念完全不同。
能在此处听讲学的,无论是大臣也好,国子监学子也罢。只要不是走关系进来的,都能称得上是大明文人中的佼佼者,怎会不明白背后的意思?
只是沈忆宸乃三元及第,功名声望实在太强,就算感到有些不对劲,也没人敢带头反对。
现在当朝大儒站了出来,直言沈忆宸乃事功异端学说,这下很多人就敢畅所欲言了。
“状元公所言,句句意指理学,也太大胆了。”
“呸,亏我之前还如此崇拜沈向北,真乃奸臣!”
“状元公为何会说出此等离经叛道之言,是想被天下文人士子所不容吗?”
“哗众取宠之辈,还好圣上御驾在此,应当场革除沈忆宸官职功名!”
礼堂内各种攻击言语接连而至,许多官员跟国子监学子应援魏从文,满腔义愤填膺。
因为沈忆宸的学术主张,相当于否定了他们一辈子寒窗苦读所学习的观念,如何能接受?
不过也有少部分的官员跟学子,并没有随大流去指责。他们在心中仔细回味着沈忆宸的观念,感觉许多地方颇有道理,并不是什么哗众取宠的言论。
只是奈何大势所趋,无人敢帮沈忆宸说话。
李时勉看着师席上的沈忆宸遭受攻击,脸上表情凝重无比。
他今日邀请沈忆宸过来讲学,一是报恩,二是欣赏。想着此子能在皇帝面前彰显自己才华,从而得到青睐,开启属于自己的青云之路。
结果万万没有想到,沈忆宸的才华也太过于“惊喜”了,直接就在国子监开宗立派,提出了自己的学术主张。
问题是你要开宗立派也可以,偏偏语出惊人,此等言论为当今理学氛围所不容。这无关学识高低对错,只关乎阵营立场不同。
挑战既定规则者,必然会被群起而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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