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大十年八月初十,卯时。
位于武平军节度使府署外西北侧,坐落着一间昔日颇负盛名的客栈。何以盛名?何以昔日?只因客栈的主人,皆为马氏。
这间有着先楚王马殷亲题“居南阁”的客栈,曾几何时那是风光无限。
其他暂且不提,光说后梁开平元年(907年)以及后唐天成二年(927年),中原的两位皇帝赐封马殷为楚王时,负责南下宣旨授仪的客省使并没有在驿馆落脚,而是被楚国官吏引领到此下榻并留下墨宝。
既够格承载着两国外交的职能,便足可说明当时居南阁的特殊地位,“居南”二字也充分体现了马殷治楚的国策——“上奉天子,下奉士民”,孤居“南”而事“北”。
悬挂着马殷亲题金匾的正门,再加上历代楚王各自题字的旁门,以及记载马氏先祖事迹的壁门,原本共有八扇八间,立柱乃桶瓦泥鳅脊状浇筑,镶珠玉满绕其上,门栏窗皆是细雕金龙盘桓,更无朱粉涂饰,一色水磨群墙,配上白石台阶,雕凿出花草模样,种种巧夺天工,无不令人惊叹!
而这等华丽宏伟的建筑,又是一间闻名遐迩、日进斗金的客栈,与附近的武平军节度使府署作对比,其壮观更是能平分秋色,这叫里头的朗州正主作何想法?
荣耀终是伴随着权力的更迭而终止。马氏兄弟阋墙,刘言趁机上位后,居南阁这座马氏遗产很快便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
刘言的手段也是直截了当,以阻隔府署风水为由,生生将“居南阁”由八间拆剩下两间,拆剩下的各种金玉奇石,自然运到自家内库去了,之后再对其专门苛以重税。这样一来,就算客栈的主人是范蠡在世,也再难经营下去了。
到了刘言覆灭、唐军占据朗州时,这间客栈才算是重新恢复了些许元气。许是掌柜的还是姓马,虽然与远在江南“休养”的楚国二王血缘隔远了些,但至少还是能扯上些关系。
因此李源建节后倒也没太过为难,不仅取消了先前的重税,时而还亲自过来用些酒菜,道是为了瞻仰楚国先王的墨宝而来。
许是距离太近,之后甚至连节度使府署的仆人还经常过来采买些肉菜鲜货以供府上烹用。既受朗州新主李大帅青睐,此先河一开,很快带动了跟风心理,这居南阁的生意立马好了起来,
按理来说,得李源如此关照,掌柜的不说感激涕零,也应本本分分做生意,但这位年不过三十的马掌柜,无奈自命不凡,在祖产得以重新振兴后,竟胆大妄为地做起了不符实际的白日梦,并且一直在等待着所谓“大业”时机。
就如今日,卯时刚过。本应不是客栈开张的好时刻,马掌柜却已穿戴整齐,兴致冲冲地坐在柜台后,一双因彻夜未眠而血红的眼睛,紧紧望着那道虚掩的大门。
掌柜的尚且如此,几名卖力的店小二更是不敢懈怠,作为马氏家仆,自然清楚此刻所为何事,同样垂手站立翘首以盼,晨间的光线冲散着周遭的飞尘,乍一看仿佛鼻孔里冒起烟来。
作为掌柜的,眼里自然看不得闲人,马掌柜正欲吩咐这些站得略微发盹的店小二,再次擦拭一遍客栈内的桌椅时,随着“吱呀”一声闷响,猛然间客栈门口射进来极为明亮的大幅阳光,又忽然再消失。
紧接着如同天降乌云,径直隔笼住了客栈门口的晨曦,里头的光线霎时间阴暗起来。
克服视觉接连变换的不适后,马掌柜与店小二们惊愕地瞧见,几道铁塔般的高大身躯,已经直直地站在客栈门前,几乎将大门挤得严严实实。
“不知这居南阁,今日可招待江南的客人么?”闷雷般的嗓音传来,嗓音中带着一丝冰冷。
似乎像是一种暗语,只见马掌柜轻轻使了一下眼色,一名店小二忙笑着上前迎接道:“居南居南,便是居大江之南,连江南的客人都不招待,还开客栈作甚?客官里边有请!”
“嗯。”这些铁塔般的汉子缓缓走了进来,被遮挡的阳光很快又重新射了进来,客栈顿时又明亮起来。
与此同时,马掌柜与几名店小二亦没闲着,细数着从门外涌进来正正好好十名客人后,便立即扣紧了大门。
这些汉子皆为布衣打扮,每人各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裹,旁人一瞧实则往往看不出是什么身份。单从衣着上看,自是普通百姓打扮,但只稍稍一看其体格与架势,却像是军旅之士。眉眼神情及浑身上下都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凌厉之气。
马掌柜即刻将这十人引入客栈大堂,绕过两道门廊,背影又一并消失在内间,顿时整间客栈大堂刚刚生起的人烟顷刻化为寂静。
不愧是客栈掌柜,向来见多识广,招呼这十人进入一间隐蔽的屋子后,很快从这些人放下的鼓鼓囊囊的包裹,依稀辨认出了兵刃的形状。
但马掌柜此时却十足淡定,仿佛早有预料一般,径直微笑着开口道:“你们可终于来了!在下早已等得心乱如麻......”
刚刚恭敬地说不到一半,便被为首的汉子用蒲扇大的手掌生生打断。“哗啦啦”一阵杂响,几大包裹满满当当四处飞溢的铜钱,被肆意地洒在了桌案上,浓重的铜臭味即刻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从现在开始,这间客栈便由我们包了。这些钱都是殿下赏你的,事成之后,更有重赏!”
“在下岂是为了区区这些俗物而——”马掌柜心生急切,似乎眼前这堆积得如同小山丘的铜钱玷污了他心中的理想似的,但可恶的现实还是暂且打败了理想,稍稍扫视几遍后话语戛然而止,双目骤然放光,这已经快抵得上客栈一个月的总收入了。
马掌柜还是弯下了自己这道腰杆,咽了咽口水低声道:“那个,替在下谢过殿下赏赐!呵呵,江南不愧是富庶之地啊,出手竟这等阔绰!”
为首的汉子并没有因此而热切迎合起来,仍旧自顾低头与同行九人收拾着其他的包裹,十分熟练地摊摆出各式各样的兵器,同时冷漠地应声道:“嗯。今日你便按照我们的要求做便是,一会儿记得挑个伶俐些的小二驾车!昨夜吩咐的另外两辆马车,赶紧备齐!
时辰紧张,我等即刻便要动身,不喜被人打搅,所以你不要多嘴多舌来搅扰,但多嘴一句,便扣你十贯房钱,多嘴十句,小心你的脑袋!
另外,这客栈已经被我等包下,不许你另外接待客人,若是被我发现有其他客人住在客栈里,你便与他们一起入土罢......”
这威逼利诱的场景,显然与马掌柜心中设想的“共襄义举”差了不知道多少,仿佛“大业”梦碎。
但此时碍于眼前这些明晃晃的家伙什,也只能隐忍下来,无所适从地搓着手掌应道:“好好好!在下遵照吩咐便是!昨夜起客栈便不招待其他客人了,后院二十间客房全空着呢!待会儿节度使府署侧门一开,便让阿福驱车带你们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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