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进月台时,窗外的天色早已浑浊不堪。
乘务员报站,先用东洋话,再用俄国话,最后才是汉语。达里尼就是大连,大连就是达里尼。
到站了,客流拥挤,江连横和闯虎被推搡着钻出车厢。
闯虎的脸色有点难看。他是个有“原则”的人,向来讲究贼不走空。无奈两人这趟坐的是最差的车厢,旅客都是穷苦人,荣不到什么正经东西。
不但穷,而且臭。
整节车厢简直就是个酱缸、泔水桶,用他的话来说,茶蛋好悬没给熏成皮蛋。
闯虎有闯虎的苦衷。
浊气下沉!他那个头儿,本身就是个“踮脚闻屁”的主。车厢里那点臭味儿,他是一点儿也没糟践,全都过了一遍肺,以至于下车时,眼黑腿软,把着江连横的胳膊说:“哥,我怕是不中用了。”
江连横以为他矫情,殊不知,回头一看,小脸儿瓦蓝,于是赶忙将其带到僻静的角落,迎着海风,“呼哧呼哧”连喘了三两分钟,脸色才渐渐回暖。
两人朝出站口走去,却见那里额外设有一道关卡,像海关,又不是海关,总之是要把旅客拦下来,盘问一通,甚或检查证件,而后才肯放行。
当然,只有华人才配享有此番“殊荣”。
那些大鼻子、蓝眼睛,尽可以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无人敢拦。
过了这道关,两人终于清楚地意识到,这里不同于南铁附属地,而是实实在在的东洋辖区——关东州!
江连横走出火车站,目光有点茫然地扫视了一圈站前广场。
旅客从身边匆匆而过。很快,他和赵国砚便同时找到了彼此。
“道哥!”
赵国砚穿着一身黑色风衣,头发被风吹得像個鸡窝。他走过来,接过江连横手中的藤条箱,转而又低头看了一眼闯虎,笑道:“你也来了?”
闯虎难为情地笑了笑:“惭愧,惭愧!”
江连横径自迈开步子,招呼道:“走吧!先去旅馆看看再说!”
闲话间,三人快步走到有轨电车的站点。
达里尼是座新崛起的港口城市,随处可见施工的道路,以及在建的房屋,尽管还有大片荒芜的土地,却仍然可以看出毛子和鬼子的规划痕迹。
旅大——或者说,整个南满——是东洋建筑师梦寐以求的乐园。
关外如同一张白纸,他们在这里,无需像在东京、大阪那样束手束脚,尽可以发挥最极致的想象和创新。道路宽敞,所有建筑都铺得很大,巴洛克风、地中海风、和式洋风……
一座座瑰丽的建筑拔地而起,用以包藏他们的狼子野心。
电车在大广场停下来,江连横刚一下车,迎面便看见东洋陆军大将的铜像高高耸立,俯瞰关东。
闯虎没留神,从后面撞了上来,问:“哥,瞅啥呢?”
江连横愣了一下,点点头说:“没啥,走吧!”
赵国砚领着两人穿过马路,走进大和旅馆。
…………
餐厅内,小提琴声宛转悠扬,大理石砖光可鉴人。
四周除了服务生以外,几乎看不到任何华人的身影,甚至竟连小东洋也没见几个。
目之所及,多半是欧洲的商人绅士和贵妇小姐,而这些白人当中,又多半以毛子为主。
男人们脸色阴郁,低声讨论着欧洲的战况。
理应沉重的氛围,却又在贵妇人的玩笑声、碰杯声中慢慢消解。
隔壁桌坐着一老一少两个毛子,应该是父子。两人压低了声音,面红耳赤地争论着什么。
江连横正在跟盘子里的牛排较劲。
桌面叮叮铛铛地晃了晃,他叉起一大块牛肉搁进嘴里猛嚼,随后呷了一口法国干邑白兰地。
穷家富路,该花得花。
“国砚,先前一直没问你,你这次过来,带了几个人?”江连横问。
“不是说要低调点么,就带了俩。”赵国砚提议,“待会儿吃完饭,我叫他们过来让你认认?”
“这个不着急,先跟我说说荣五的事儿,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摸清?”
“道哥——”赵国砚突然压低了声音,左右看了看,“说实话,我感觉我好像见过一次荣五爷,但不确定是不是他。”
江连横和闯虎眼前一亮,忙抻长了脖子道:“细说,从头开始说!”
赵国砚点了点头,说他从营口沿水路抵达大连以后,便顺着红丸为线索,去踩荣五爷的盘子。
关东州在小东洋的管辖下,整座城市近乎都成了窝点,城区里所有药铺都在兜售红丸和土货,零售商层层递增,东洋、高丽、华人娼妓就是最低级的商贩。
因为禁烟令在这里形同废纸,所以此地的药商远比其他地方肆无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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