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工人干了一上午的重活儿,好不容易得来片刻清闲,便全都群聚在岸边吃饭,有人自带点干粮,有人买两个馒头,总之不能走远,货船说来就来,得时刻准备装卸搬运,稍微迟缓些,就要被把头儿、经理克扣工钱。
众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三金公司土货遭劫的消息自然是议论重点。
“哎,昨晚的事,你们听没听说,是真的么?”
“哦哟,侬少听他们乱讲,假的啦,沪上是青帮的地盘,谁敢跟‘三大亨’作对?”
“谁说是假的,昨天半夜你没听见枪声啊?”
“听见枪声就是真的啦?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侬这都不晓得,活该上次被人骗啦。”
“哎,你要这么说的话,昨晚上可有人连劫匪的马车都看见了!”
众人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大家都不是亲历者,自然谁也没办法说服谁——毋庸置疑,人们永远倾向于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真相”。
有人仇视青帮的码头经理,盼着“三大亨”土崩瓦解,便愿意相信此事为真;也有人欲做奴才而不得,处处替“三大亨”维护名声,盼着有朝一日也能成为青帮弟子,便愿意相信此事为假。
屁股在哪,脑子和眼界就在哪。
说话间,打前边来了个江湖艺人,左手拿着三弦儿,右手拎着板凳儿,自顾自地来到众人面前,坐下,从怀里掏出一份《外滩新报》摊在地上,装模作样,清了清嗓子。
“各位看官,鄙人申世利,行走江湖,混口饭吃,我也没有别的本事,手里这把三弦,是我师父传下来的,嘴里这副嗓子,是我爹妈给的,专门弹唱新闻,如果大家爱听,就请各位破费上几个铜钿,让我等下买碗茶水润润嗓子……”
“唱啥新闻,快说!”码头工人不耐烦地打断道。
申世利微微一笑,却说:“今朝的新闻可不得了哦,我只管唱,能听懂多少,就要看自己的悟性啦,我唱的是‘黄山翁敲山震双煞,过江龙翻江擒三妖’!”
闻言,码头工人顿时眼前一亮。
他们这些人,原本就消息灵通,早听闻报上有篇小说预言了三金公司土货遭劫的事儿,只是因为不能识文断字,所以没法阅览,如今有人要唱,当然兴致勃勃,疾声催促:
“那就赶紧唱吧,快唱,快唱!”
申世利拿腔拿调,大嘴一撇:“哎呀,渴了!”
码头工人东拼西凑,朝他扔过去十几枚铜钿。
申世利挨个儿将铜板儿捡起来,这才开始操琴献唱,可没唱几句,码头工人就急了。
“停停停,你还是别唱了,唱的听不懂,你直接念吧!”
看客说了算,申世利先拿到赏钱,也不在乎,当下便拿起报纸,念起闯虎所写的作品,念到一半,正到勾人的时候,便又搬出江湖路数,停下来,再讨一遍赏银,方才接续下去。
故事自然荒诞不经,含沙射影,码头工人只能半听半猜,末了觉得不过瘾,所性直接劈头盖脸地问:“侬讲的这‘黄山翁’和‘过江龙’到底是谁呀?”
不等申世利解答,码头工人中便传来一道异乡口音。
“‘黄山翁’还能是谁,当然是咱们皖省的人啦!”说话的人不禁面露得意之色,“这事办得漂亮,真给咱们皖省劳工长脸呐!”
“那‘黄山翁’应该就是王老九了吧?”
“除了九爷还能有谁?只有九爷才不屌什么青帮‘三大亨’呢!”
这话在码头工人中掀起一阵骚动,不少同乡面露惶恐,纷纷出言劝阻道:“喂,朱老六,你别乱说话啊!人家九爷有一帮弟兄照应,你说这话,当心挨打,你别忘了咱们这码头还是青帮的地盘呐!”
“对对对!”年长者连忙附和道,“年轻人,你别光顾着自己过嘴瘾,免得连累大家!我听说,前几天南边的金源码头就一口气把所有皖省劳工都开除了。”
“为啥?”众人忙问。
年长者摇了摇头,叹声道:“不清楚,码头是人家的生意,当然人家说什么是什么。”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凭啥!”年轻人总是有些血气方刚。
年长者不愿多谈,只是说:“哎呀,哪有那么多凭啥,咱们就是平头老百姓,没人管我们的,稳稳当当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不要睬这些破事!”
他的话音刚落,人群中突然窜出个小平头、招风耳,义正言辞地接过话茬儿。
“你们怕什么!九爷已经说过了,劳工就应该互帮互助,咱们同乡会里,现在成立了‘皖省旅沪劳工总会’,九爷亲自发话,只要是同乡的事情,他都管!”
众人相视一眼,将信将疑。
方才那年长者冷不防被呛了一句,没给好脸儿,斜着眼睛,撇了撇嘴问:“你这个生瓜蛋子是谁呀,你是咱们码头上的工人么,我怎么没见过你?”
招风耳从岸边站起身来,拍两下屁股上的尘土,旋即用大拇哥戳了戳胸膛,朗声道:
“陈立宪,我跟九爷打过交道,咱们的同乡会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九爷说了,以后在码头、工厂、车行里,再有人敢拖欠咱老乡的工钱、无故开除咱皖省劳工,九爷一律帮你们讨要说法!”
“真的假的,只要是同乡的事情,王老九就管?”几个年轻人立刻跃跃欲试起来。
“你们要是不相信,那就跟我去会馆走一趟。”陈立宪目光坚定,“说多了也没用,金源码头无故开除咱们同乡劳工,九爷要怎么办,你们走着瞧就行了,谁要是愿意帮忙,从今往后,那就跟九爷论弟兄!”
“什么时候?”
“给不给家伙?”
“真要是缺胳膊断腿了,同乡会帮忙兜底么?”
小年轻最容易被人煽动,三言两语间,便开始莫名地气血翻涌,恨不能立刻就飞去同乡会馆,找九爷拜过码头以后,明天腰间别把利斧,便是斧头帮成员了。
旁边的几个年长者经历多了,此刻却面目阴沉,神情中满是怀疑与猜忌。
正在大伙儿兴致冲冲,激昂慷慨的空档,另一拨并非来自皖省的码头工人却只顾冷笑。
忽然,人群中又传出一声吴侬软语,声音很小,极其克制。
“‘黄山翁’是谁,现在倒是知道了;那‘过江龙’又算怎么回事,有这个人吗?”
这话是冲着申世利问的,申世利便愣了一下,接着欲言又止:“这‘过江龙’是谁?呵呵,那侬可真是问对人了,他呀……咳咳,渴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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