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正午,清风徐来。
群山淡影,微微浮动;林间草木,沙沙作响。
赵正北浑身一挣,猛然惊醒过来,下意识去寻枪,见枪在怀里,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神志也随之逐渐清朗起来……
第一次阻击战,奉军惨胜,总算是挽回了些许颜面。
此刻,战壕内莫名宽敞了不少。
周围虽有轻微的走动声,但却看不见几个人影儿。
饭菜和水壶放在手边,都已凉了,浮头上加了荤菜,这是实实在在的表彰。
赵正北慌忙端起来,狼吞虎咽,眨眼间的功夫,便已吃了个精光。
末了舔净饭盒边沿的油花儿,他站起身,踮脚望向阵地前方。
弟兄们正在打扫战场,掩埋尸体、修补防线、抢救伤员……
战争对人性的摧残便在于,它既要让人爆发最原始的兽性,同时又要让人恪守最严苛的铁律。
在人与非人之间,左右摇摆,来回切换,常常令人措手不及。
有人精神崩溃,有人迷失自我,也有极少数人乐在其中。
难怪战争是种艺术……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阵微弱的呻吟,偶尔夹杂着咒骂。
“哎呀我操,你他妈是兽医吧?我不是牲口,你轻点儿行不行?”
“别折磨我了,给哥们儿来个痛快吧!”
赵正北皱着眉头,循声走去阵地后方的露天伤兵营。
一路上,目之所及,尽是残缺的躯体与呆滞的目光。
北风原本带来的百二十号弟兄,仅仅一夜之间,便已伤亡过半,只剩四十几人逃过一劫。
不多时,他便在阵地后方找到了付成玉。
付成玉的脸“花”了,除了眼耳口鼻,其余地方全都缠着绷带,那只断臂成了他的标识。
他的大臂上,勒着绑腿;小臂残缺处,缠满纱布;整个人呼呼直喘,似醒非醒,欲死欲生。
几個原部战友守在付成玉身边,见北风来了,便都纷纷站起身,点头打了个招呼。
“长官!”
“他咋样了?”赵正北问。
“看这样,还行吧!”几个弟兄也是一知半解,“反正暂时抢救过来了,说是下午给他们送回去。”
“回奉天?”
“应该是吧,不是奉天,就是锦州,这样继续留在前线,也没意义了。”
说话间,付成玉似有所动,半眯着眼睛望向北风,有气无力地嘟囔道:“长官,我得先回去了……”
“回去吧,小付,你已经尽职尽责了。”
赵正北俯身坐下来,紧紧握住付成玉的手,忽又猛地抽出来,问:“这手咋这么烫?”
“谁知道呢?”有人怪道,“按理来说,淌那么多血,这人应该凉才对呀!”
另有人立马反驳道:“你不懂别瞎说,人要是凉了,那能好么,热乎点才对,凉就坏了!”
“刚才那兽医咋说的?”
“听他瞎白话,我瞅他刚才缝伤口那两下子,还他妈不如我姥纳鞋底儿痛快呢!”
众人七嘴八舌,其实都不太懂,只觉得人还能喘气儿,问题就应该不大。
说着说着,便不由得打趣调侃道:“哎呀,行啦,小付这回算是熬出头了,咱往后还得受罪呢。”
话到此处,大伙儿又争相报上家门,央求着小付到了后方医院以后,帮忙给家里带封书信。
然而,付成玉始终闷不吭声。
再去看时,原来他又已晕厥了过去。
众人互相看了看,咂咂嘴道:“算了,说了他也记不住,还是让他好好歇着吧。”
赵正北见状,便压低了声音,问:“今天怎么了,阵地上的人咋这么少?”
有人应声回道:“今儿早上清点伤亡,全团折了三成,可不就少了。”
“那也不至于这么少啊?”
“哦,我刚才听说,原来那个团长,昨天晚上负伤了,司令部那边又指派了一个过来。原部那些人,好像都去营地那边了,留咱们这些临时收编的干活儿,他妈的。”
赵正北点了点头,心说这也正常。
虽说大伙儿都是奉军,但亲兵就是亲兵,纵使明面上的待遇一碗水端平,暗地里也难免有些偏爱。
不想,正聊着,身后忽然传来几声疾呼。
“在哪,在哪,赵正北在哪呢?”
北风闻言,忙转过身,却见林之栋正在几个轻伤士兵的引领下,匆匆朝这边赶来。
“小胖,活着呐?”
赵正北起身笑了笑,这可远比“吃了么”之类的问候更具份量。
“那你看看,又赚了一天!”林之栋钻过来,忙不迭地说,“别扯淡了,找你半天了,快跟我走。”
赵正北略感困惑,问:“啥事儿?”
“还问啥事儿,少帅来了,要当面表扬你呐!”
林之栋凑上前,一把攥住北风,抹身就朝团部营地方向走去。
他的神情过于激动,甚至有种“如沐天恩”的荣耀感,边走边感慨:
“嗐,要不怎么说‘富贵险中求’呢!正北,活该你飞黄腾达,刚才太子爷和郭鬼子来视察,李参谋帮伱邀了功,你可得好好表现,以后当上了将官,可别忘了我们这群穷哥们儿!”
“至不至于?”
“怎么不至于?”林之栋惊叹道,“你别看少帅就是个旅长,但人家可是太子爷呀!”
“我是说你,至不至于?”赵正北皱眉道,“我看你这样儿,都快赶上看见皇上了。”
“别这么说,咱都是同期毕业的,你都营长了,我还是个连长,能不着急么!”
林之栋满不在意,拽着北风一路小跑。
未几,两人便已来到团部营地。
远远望去,空地上站着四个方队,整齐划一,全都面朝同一个方向。
中军大帐前,一个年轻的后生负手而立,身边聚集着十几位身穿呢子大衣的高级将官。
说他是个后生,倒不如说他更像是个少年。
北风在军官当中,已经算是个年轻人了,可远处那人,甚至比他还要年轻。
尽管少帅已经二十出头,而且早已娶妻生子,但其眉宇间,仍然存有些许稚气,甚或天真。
不是他不够成熟,而是在这种场合下,在一众久经沙场的老将面前,他实在只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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