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新的去世,成了建文七年最大的遗憾。但大明王朝升腾起来的朝气与生机,却没有被寒冬冰封,而是蕴藏着能量,坚实而笃定中前行。
寒风吹动,雪渣被卷起,直钻入行人的脖子,瑟瑟发抖的行人脚步匆匆。
北平,寒冷彻骨。
朱文奎穿着厚厚的棉衣,小小的身体显得有些臃肿,搓着发红的双手,催促着房间里的韩夏雨:“快点,再不去杨先生就要发火了。”
韩夏雨掀开厚厚的门帘,哈了一口气,看着雾气,捂着冻得发红的脸埋怨:“这地方好冷,我们以后真的要搬到这里住吗?要不你回去给你父皇说说,不搬家了,就在南京,不行去杭州也行。”
朱文奎直翻白眼:“你是不是诚心让我挨打,我若是给父皇说迁都杭州,信不信,我会被打成二傻子,没错,就是你前几天见到的街边的傻子,流着口水,鼻涕到嘴巴里又吸回去的二傻子。”
韩夏雨走出门,冻得直哆嗦:“可这里也实在是太冷,要不我们待在暖房里,去请其他先生过来。”
朱文奎拉着韩夏雨的衣袖,就往外跑,喊道:“快走吧,我们上完课业还要去观览奉天殿立柱,错过了时辰,我们会被数落的,在雪地里。”
韩夏雨被朱文奎带着不得不小跑起来,寒风打在脸色,如小小的刀子在划伤皮肤,糟糕,好像流鼻涕了……
残雪在路上依旧没有融化,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溜子,看守的侍卫抬手顿了顿长枪,就当是见过礼了。
朱文奎、韩夏雨走出宅院,身后开始有四名军士跟着,随着几声鸣叫,一些隐在暗处与周围的人也开始了活动,或隐,或显。
沈宸看到远处的朱文奎,对身旁的徐九峰等人说:“京师的告警绝不会是空穴来风,我们务必做好太子的保护,让兄弟们将眼瞪大了,谁敢威胁与伤害太子,可以断然出手,无需顾虑。哪怕是杀错了,责任我来担!”
徐九峰凝重地点了点头。
前些日子京师发来消息,说古今的人似乎将目标对准了太子朱文奎。可在这段时间里,沈宸派遣了侦察兵深度调查,也没有发现半点蛛丝马迹。
徐九峰怀疑京师的情报,但沈宸却很相信刘长阁、霍邻等人的判断。
古今被拔出了阴兵之后,必然损失惨重,虽经过几年休养,也未必能有多少力量可以威胁朱允炆,他们想要毁掉朱允炆,很可能会对太子下手。
虽说朱允炆不止一个朱文奎一个儿子,死了一个还是有继承大统的人选。但朱文奎的聪慧、敏思与吃苦,是很难找到代替的。
保护好朱文奎,就是保护好大明未来的国运,谁敢马虎?
朱文奎见沈宸走来,便松开韩夏雨,平和地说:“沈叔,我们今日只是去听课,然后去看看奉天殿如何立柱,都是在宫墙之内,就不需要跟着了吧?”
沈宸板着脸,再次纠正:“太子,还请喊我沈千户,规矩不可破。虽是在宫墙之内,然守卫不可失职,还请太子莫怪。”
朱文奎看了看身上的棉衣,摇头说:“父皇说过,微服而出,不举印信,不示腰牌,则是百姓之身。父皇喊百姓叔伯的时候多了去,我效仿父皇,能有什么错?”
沈宸不善言辞,根本说不过朱文奎,何况他都搬出来朱允炆作证了,还能说什么。但你说你的,我纠正我的,你有你的平和,我有我的坚持……
朱文奎和沈宸说笑两句,就和韩夏雨走向奉天殿方向。
营造新都已近两年时间,北平的奉天殿到现在还没有影子,为了打造皇宫内这一座规模最大的殿宇,匠人们足足花费了一年多的时间去打基础。
在奉天殿东面,修建了一座临时建筑,仅供姚广孝、张思恭、陈珪与蔡信、蒯祥等主持设计的匠人等居住。
杨溥跟着朱文奎抵达北平之后,便讨了一间房,作为朱文奎的课业之所。
“先生。”
朱文奎推开门,见杨溥已端坐于讲台之上,不由得紧张起来。
杨溥看了看朱文奎、韩夏雨,微微点头:“进来坐吧。”
沈宸打了个哈欠,也跟了进去。
杨溥紧皱眉头,朱文奎、韩夏雨也有些意外,往日里沈宸只是站在门外等候,从不进入课堂之内,今日竟跟了进来。
“我只是困了,借个地休息休息,杨先生不介意吧?”
沈宸坐了下来,轻飘飘说。
若是其他人,杨溥早就拿着戒尺打人了,可沈宸不是寻常之人,他担负的是朱文奎的安全任务。
杨溥心头一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开口道:“进来,但在我的课堂上,可不允许有人睡觉。你若不能睁着眼听课,早点出去为上,戒尺之下,可没有身份庇护于你。”
沈宸呵呵笑了笑,抱着双臂,依靠在身后的墙上,目光时不时扫向门口与窗户处。
朱文奎看向韩夏雨,默不作声,打开桌子上的《礼记》,端正身姿。
杨溥看了一眼搓手的韩夏雨,韩夏雨连忙也翻开书,嘴角微微动了动,似乎在埋怨严格的杨溥。
“不学操缦,不能安弦;不学博依,不能安诗;不学杂服,不能安礼。不兴其艺,不能乐学。故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
杨溥是一个博学之人,四书五经信手拈来,在引出书籍内容之后,便开始询问:“朱文奎,你可知君子之于学也,藏焉,修焉,息焉,游焉,是何意?”
朱文奎起身,认真地回答:“先生,这里讲述的是君子对于学习,需要有内在的志向,有进修学业的坚持,无论是休息还是游玩的时候,都不应该忘记学习。”
韩夏雨很是不屑,嘟囔道:“休息的时候就是休息,游玩的时候就是游玩,若处处都是学习,岂不成了呆子?”
朱文奎踢了踢韩夏雨,示意她说少两句,免得挨罚。
上次韩夏雨因为课堂乱说,被罚抄写《论语》,自己帮她抄了一遍,结果被杨溥发现,说自己那么喜欢写《论语》,不妨多写五遍,悲催的生活啊……
杨溥没听清楚,走向讲台,一步步接近韩夏雨:“你刚刚说了什么?”
韩夏雨虽有些畏怕杨溥,但人正是叛逆时,壮着胆子重复了一遍。
杨溥看向朱文奎:“你认为她说的可对?”
朱文奎感觉到韩夏雨逼人的目光,对杨溥的“挑拨离间”很是痛苦,想了想才认真回答:“先生,我认为夏雨是对的。”
韩夏雨有些惊讶,平日里朱文奎都是站在杨溥这一边,鲜有帮着自己的,他这一次倒是坚决。
杨溥皱眉,手中戒尺动了动:“说说缘由。”
朱文奎看了一眼戒尺,手背到身后:“古人说学习要有志向,有进修课业,这一点文奎认可。但休息与游玩时,又怎能都学习?没错,走到哪里都有学问,可难道一个有志向、认真的人,一辈子都没有好好休息,好好游玩过吗?如此投入到学习之中,又何尝不是困在一间学习的囚牢,连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都没看过?”
“学习学习,休息休息,游玩游玩,做纯碎一点,即能有所成,又不感虚度,还能缓和身心,这不是更好的学习之道?父皇教导我时,时常半个时辰就会让我放松、游玩一刻钟,然后回来学习,难道父皇的教育之道错了吗?眼下国子监、府县学与社学,哪个没有课间休息与游玩时间……”
杨溥哈哈笑了起来,用戒尺点了点桌子,认可得点了点头:“很好!这一课之名,是为反论。朝廷之中许多读书人奉古人之言为金科玉律,言谈之中总希望接近与复现古人,但在我看来,这不合适。”
“皇上曾说过,历史事件与过去时代,如同丢在河里的剑,而我们当下则是舟,刻舟求剑,不地剑,只得笑话。古人之言,有些可取,有些不可取,有些可信,有些不可信。敢于质疑,敢于反论,敢于有自己的见解,这才是学习之道的开始。”
说着,杨溥认真地后退一步,深施一礼:“臣杨溥恭贺太子,已入学习正道。”
朱文奎没想到杨溥如此郑重,连忙回礼。
韩夏雨不满意了:“先生,第一个入学习之道的可是我,我先质疑的。缘何只记他而忘我,这和谈论《论语》忘记孔子不一样吗?”
杨溥顿时被噎。
沈宸终忍不住笑出声来,杨溥这个家伙也有被人说到无言以对的时候啊,让你丫的偏心,女娃娃咋啦,你这个时候偏心,小心几十年之后人家成了皇后给你穿小鞋。
杨溥道歉了,这让韩夏雨有些不知所措。
道歉,不是担心韩夏雨未来的身份,她与朱文奎在一起时间这么久,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这是太子未来的正妃,这两人能同甘共苦,一路跑到凤阳,又一路到了北平,总不能因为她是女儿身就完全忽视了。
课堂之中,没有身份,只有学生。
一堂课结束,杨溥收起了朱文奎、韩夏雨的课业,然后说:“蔡信、蒯祥两位主事会带你们去参观奉天殿立柱,我闲着无事,也跟你们去吧。”
朱文奎自是无法拒绝。
等一行人抵达奉天殿外时,已有三百余匠人在忙碌,一根根粗大的柱子就躺在一侧的空地上,一个高大的三脚架搭建了起来,上面还穿着绳索,挂着滑轮。
朱文奎对这种起吊三脚架已不陌生,这种工具在会通河工程中就大量使用,新都修筑更是应用广泛,节省了大量人力。
“只有三百多匠人吗?”
朱文奎清楚立柱的工作量很大,但此时这里的匠人却不多。
蔡信走了过来,行礼之后,笑着说:“冬日太冷,放了许多匠人回家,为了这奉天殿立柱,特意调来三百匠人,可别小看他们人少,做起事来,可是惊人的厉害。来,准备立柱吧,太子还请一旁观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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