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六月廿。
沈鸿率领车队一早东行,红旗拉着的马车却空无一人。
清晨时分,洪范出水心城后便与大部队分别,独自南下。
贺州、凉州、淮阳三郡,一路云天澄明。
申时(下午三点),云岚城在视野的尽头露出轮廓。
相比去年,风云顶毛茸茸大了一圈,绿得也更深沉。
洪范在城外降落,目光远远扫过未全修补的城墙,每每望见雉堞的缺损,耳边仿佛又听见袭城战时云梯架上砖石的闷响。
新修的城门很通畅。
洪范戴上帷帽,用掌武院的腰牌入城。
如今的云岚城大约有西京五成的繁华。
城门大道上行人如织,许多摊贩沿街叫卖,更有赤着上身的汉子推车拉货、热汗淋漓,取代了洪范记忆中重甲持矛的战士,以及浸透石砖的血雨。
沿记忆漫步,不自觉就走到南城。
红墙青瓦、广厦连廊是曾经的龚府,战时则作了百胜军的大帐。
百胜军早成了历史。
堂堂世家府邸如今下了牌匾、上了封条,石阶上杂草倔强,墙内零星传出鸟鸣与猫叫,暂时成了小动物的安乐窝。
洪范听着蝉鸣,按着石狮恍惚了片刻,而后大步离开。
隔了两个巷子,他找到一家看起来年头不短的沽酒铺子,让掌柜沽两斤最好的酒。
酒价共要八十文,于民间颇贵,对武者而言就显得寒酸了。
透过纱帷的缝隙,洪范看到店家自柜台里取出提前洗好的赭色酒坛,从最角落的百斤酒缸中用竹节酒勺往外舀酒。
酒色清黄,落缸声清脆悦耳,逸出醇香。
这东西本不在贵,而在于能否醉人。
“最近一年日子如何?”
洪范随口问道。
“比之前自是好多了。”
掌柜笑答,侧首打量顾客大红锦衣叠缎上的金色纹线,暗暗咋舌其豪阔。
“客人是北地来的?像是凉州口音。”
他手上打酒的动作一点不慢。
“掌柜好耳力,我是凉州金海人士;现在三郡还是总督在管吧?”
酒铺木桌的短腿下垫着的残铁,分明是天风军的制式护心镜。
“是呢,他老人家威仪可重,毕竟不是本地人;不过朝廷撤了淮阳国也不光是派了官,还遣了不少钱粮过来,总算帮大家对付过去了。”
“住了两百年的淮阳王都,陡然成了郡府,都能适应吗?”
洪范调侃道。
“有啥适应不了?王都是王的,又不是咱的,何况王室自家都在北疆喝西北风了。”
掌柜说话时压低声量,本能地朝外畏惧探看,旋即整个人一愣,自嘲而笑。
“客人见笑,习惯了……”
他正提着酒坛递来,却见过巷长风吹开帷帽,露出半边面容。
“你是?”
掌柜一时惊住了。
一、二年前,赤沙洪范先是被千面风通缉,又是与风天青约战,画像与段天南、古意新一般被贴得到处都是,多数人都见过。
“只是淮阳旧都的过路人罢了。”
洪范压了压帽檐,接过酒给了一钱碎银,没有等找零。
巷外接着大道。
洪范融入傍晚下工的人群,自北往南且走且看。
新砖换旧,抹平了路上的一字斩痕,唯石牌楼截短一尺后重立,柱上留着斑斓。
东城街坊曾被风慕白的四绝技摧毁小半,其中部分已重建,剩下的空地则养出个香料集市。
最南端,淮阳王宫的围墙截成多段,宫殿群有所修整,按酒铺掌柜所说,总督府衙、掌武院、器作监等职能部门都将临时办公点设在里头。
绕过宫殿便是风云顶。
其地势高耸一如既往,植被葱郁之余,还有条小溪自山脚岩石缝隙间淌出,年纪幼小、清俊可爱。
一条新踩出的半秃土路挂在山腰。
山脚路旁有几个军士把守。
洪范上前问询,原来是关奇迈以植物根系碎制出的砂土缺乏肥力,还受不了太多扰动,平日不能随意放人上山。
但堂堂炽星自然不是普通人,今日更不比一般日子。
云岚城破,正是在去年六月廿。
洪范提着酒坛健步往上,尽量挑在光秃地面下脚,没多时便爬到半山。
自此下视,黄昏下的云岚城仿佛一个方盒子,装满了蚂蚁般渺小挪动的人。
唯因一刻钟前,俯视者也还是其中一员,所以知晓每只蚂蚁都有自己的来龙去脉、喜怒忧愁。
再往上,树木越发茂密,道路已不见形状。
说起来明明是同一座山、同样的石头,但有无树木的差别竟如此之大,以至于洪范无法确定当初是在哪里抛下风乘意,又是在哪里往风间客掷出石块。
当然这些早已不重要了。
踏上山顶时,第一个与洪范照面的是晚霞。
暮光自西方地平线喷薄、融化。
群群簇簇的云朵羊群般散牧在高处,从西到东由火红过度往铁蓝。
天脉之下,人间美好开阔。
“你长居此山,应当不甚寂寞。”
洪范摘下帷帽慨然长叹,任凉爽山风洗去暑热。
在他身后,轻柔的脚步声从山顶北面过来。
洪范早就感应到自己并非一人。
“你要祭奠就往这来。”
一个熟悉的傲慢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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