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也知道一个人总要成长,在他长大的过程中责任会落到他的肩膀上,作为他曾提前索取的童年生活中的快乐的延期报偿,但他不想独自承受那些痛苦,也不想面对别人期待的眼神,因为它们烫得太伤人。
白天他享受着大家的崇拜,夜晚他担心自己会愧对他在乎的人的指望,偶尔躺在星空下望着提兹卡的繁星他也会担心自己是否不够好,自己的推脱和逃避是不是配不上别人的敬仰。他希望他能够单独活在一座洁白纯粹的高塔里,抬头就是天空而周围没有别人的注视。
很快普洛斯佩罗天翻地覆,他的老师们和他的朋友们死去了那么多,而他至今都怀念那时候他们抓着同一本典籍抢着要第一个看的欢声笑语。想念阿蒙给他带来的他错过的集市上的饼干。想念大图书馆流光溢彩的外壳和天上暖烘烘的太阳。
但这一切都过去了两百年。
就这样,他在黑暗中不断奔跑。眼球已经带他跑过了许多个弯曲的分支,有些分支上下对折,有些水平与垂直的汇聚线让人难以分辨,而他已经累极了。他太疲倦,他的力量早就不足以支撑他的消耗。
他的心极快地收缩,世界天旋地转,他真的还在往前跑吗?他的脚步是不是已经停滞了?
他在纯粹黑暗的寂灭中付出的努力全部不过是他的错觉和幻想吗?
一个瞬间里,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普洛斯佩罗,轻盈地越过地面雨后积起的水潭,在晴朗的太阳下四处闲逛……
哦,那些差点被他冒失撞到的人的脸啊,一张张地从他面前闪了过去,组成了他生命存在过的碎片……他多么爱自己的生命啊,多么喜欢他曾经拥有的世界,而不是这片带给他无尽痛苦和屡次绝望的死寂黑暗。
他的身躯仍然在遥遥地下坠,不间歇地沉沦,把他往窒息的墓园里掩埋……
告诉我,无论是谁都好,告诉我,我在做正确的事吗?
不知从何时起,周围的环境似乎发生了变化,黑暗中浮现出隐隐可见的复杂感知,斑斓而满怀恶意,急切地盘旋涌动……浓雾在周围呼啸疾驰,充盈涌动,比任何时候都要汹涌,疯狂地抓挠着网道的外壁——而马格努斯早已在重塑图特蒙斯的同时,加固了他所能加固的一切。他希望这真的能顶上用场。
有一个瞬间,恐怖的纯粹黑暗狠狠揪住了他的脖子。他被某种凶恶的力量间接地击倒在地,摁在网道内弥漫的浓雾里。眼球脱手甩出。
怀中的帝皇之光闪烁了一刹,马格努斯担忧地颤声喃喃:“没事的,父亲,别管……”
他盲目地一手摸索着,颤抖不已的手臂仔细扫过周围每一寸崎岖的路面,直到他的小指触碰到受符文保护的圆球。灯火再度亮起。
他挣扎着站起来,试了三次或者四次,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抽动,他抖得太厉害了,他的呼吸里也涌动着黑暗冰冷的气味,而他的力量像流逝的水汽,从他的意志力颤颤巍巍地飘散。
“别管那些东西,父亲,”他说,“我带你离开这儿……”
他仿佛看见了帝皇的背影,那一袭微微晃动的长袍,那些蜡烛,那些等待着他仰望的星光……
他侧耳倾听,好像还能听见帝皇稳定的脚步声,就响在他身旁,还有那抬手便被挥散的亚空间风浪。他亦步亦趋,看着周围每一点闪烁的纷繁色彩——现在只剩一盏火烛,燃烧在他自己的掌心。
马格努斯用力地吸气,撑着地面站了起来。他怀中的光是否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内侧?
他的脸颊湿润了。
离开普洛斯佩罗后他就担任起领导者的职责,他率领自己的战士兼学者为人类作战,就像现在这样,他挤出一些残存的力量,撑开一层薄薄的护盾,用于抵挡混沌拍击网道带来的风浪。
有时他位于战阵的前端,有时他坐镇高空的舰船。上千乃至上万灵能者众心合一,将超越现实的危险力量倾注在同一场战役中时,他便是与他们一同撑起守护坚盾的那一个最后的主宰者与引导者。他重复着他曾在百万士兵的战争中履行的职责,只不过如今他孤身奋战。
近两百年前他不再是一个孩童,一个少年。他成年了,当上了领袖。多数时候,他受人尊敬,甚至畏惧。尤其在验收年度研究成果时,连阿里曼都躲着他跑。他挥动兵器,指引方向,在广阔的银河中目视远方,将一颗颗繁星纳入囊中,然后呈递给帝国的光辉。
有无数决策经由他手,数不胜数的命令由绯红君王在羊皮卷底部亲笔签名。他被一些星球圣化为至高的君主半神,被一些地方视作玩弄术法的无情霸主,也有凡人称他为神圣光辉下的杀手。
他欣然接受这些不祥的称呼与指责,即使偶尔心有不忿,自觉委屈。他从未怠慢职责,他敢以普洛斯佩罗立誓。
他是他人的明灯,他的身影也是他的战士们辨识道路的路标。上万名千尘之阳,以及无以计数的辅助军和船员……他们光芒万丈……
“会成的,父亲,”马格努斯悄声说,这声音像一阵无终的气流,里面满是奇怪的惶恐和掩盖不住的茫然,“我们会成功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狼狈地在黑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环抱光芒的手冷得无法感知,就像一团悬挂在他肩膀上的薄雾。他喉咙里冒出一阵结合着心跳的呜咽。前方的道路支离破碎,有时凛冽的空气将他拍到墙壁上,他像一张被撕开的帆布一样裂开。
即使无法真正进入网道,混沌的力量依然足以摧毁一个几乎烧尽一切的原体。
为计划的演算、为谋杀兄弟、为摧毁网道,为抓住帝皇的手,他的血流干了。他变成一块参差不齐的木料,被巨斧劈开,扔进水里再用火烘烤。
他太累了。他太累了。他的力量已经耗尽了。
然后马格努斯小跑起来,以某种没有生气的形式小步跑起来,他听见自己的身体里正持续发出细碎的破裂声,黑暗诸神与第五神的力量在他附近交锋。他能觉察出那股毁灭的伟力重击在他的身体上,通过他的皮肤传入他的血管还有骨髓。
他突然想起来那座观星塔对面的阿斯塔特塔,没有理由地,白色大理石的幻象在他的眼眶前摇晃。很明亮,白闪闪的,摇着亮光。
“就是那儿,”马格努斯嘟囔着,“父亲,我在那儿向你发誓过。哎呀,我可一点儿不害怕。我确实有些累,或者有点别的什么。我确实跑得慢了点儿,毕竟我不是最擅长运动的那个原体呀……”
他的脚步声在网道里回荡,不,这里还是一片黑暗,一片寂静。他的脚步声在他自己的心里回响。一声又一声。
“快到了,肯定快到了。”他轻声说,怀里的光芒悄然地明灭着,愈发黯淡失色,“快点儿,马格努斯……”
不知不觉地,他周围的时间似乎开始减缓,向着水平的方向扭曲。
时间停滞的十字路本身的能量凝聚起来,将其他的力量向后推拒,这时候马格努斯意识到维格贝拉赫如今抗拒的还有他本身——直到帝皇的精神在维格贝拉赫停滞,全部的光辉之路才能被点亮,死亡的力量才能在帝皇的主导下沿启明的路径抵达时序的开端。
阻力仍在加大,而不屈不挠的无情力量也拥有尽头……
马格努斯摔倒了,手臂撞在地面,他的头狠狠地磕碰了一下,疼痛滚过他的精神,从漏风的残躯里飘走。他以意志构建的身躯正在消散,疼痛的冲击力还在蔓延,从小腿和肩膀开始,将他的意志形体渐渐蒸发。鲜血与眼泪覆满了他的脸庞,组成一张冰冷的绝望面具。
他失败了。
他再也起不来,他的最后一丝力量在他意识到十字路的情况时就烧尽了。那颗眼球落在他的脸颊附近,闪烁的光芒也熄灭了。他渺茫的意识在绝望中哭泣,他离这儿足够近,但最后的阻碍是他不可能有机会突破的。他的希望在他的胸腔里痛苦地炸开,炸出一个巨大的无与伦比的空腔。
他失败了。
在某种无效的凶狠中他颤抖着咒骂混沌,咒骂洛嘉·奥瑞利安,咒骂光明会,诅咒它们落入更大的失败,诅咒它们步入终结。接着他开始斥责他自己,斥责他自己的失败和不足,反悔他生命里许许多多没做好的事……有那么多隐藏的机会,他错过了那么多细节……
他一败涂地。
他的垂死挣扎毫无价值,他在黑暗中的孤独前进不过一场笑话。没有人知道马格努斯消失在何方,但图特蒙斯被破坏了,力量失衡将会累积,网道计划将会崩溃,而绯红君王将带着他的罪恶消失在时间的尽头。
他的身体和灵魂都烧尽了,帝皇的光辉落在他最后一缕意识附近,正在缓慢消散,而黑暗之王的力量愈发靠近。
黑暗之王无法从马格努斯的残躯中获得任何一滴力量,因为他的一切都献给了网道和维格贝拉赫,但第五神的降临已经无人可挡。
从黑暗之王的初啼中,人类将湮灭在永恒的混乱和邪恶深处,一切现实都不再有意义,一切过去都将走向终结。混沌将席卷世界。不再有银河,只有无生的万魔殿。
无论是谁,不要原谅我。
黑暗的潮汐就在他身边卷动,它的力量近在咫尺,这曾经被帝皇所限制的庞大伟力,如今反而夺取了帝皇的冰冷力量,并即将千百倍地报复这个令人憎恶的残酷世界。
结束了。他已经听见了毁灭的回声,隆隆地滚动在世界的黑暗背面,将现实的表皮撕扯揉搓,捻成一颗不值一提的脆弱纸球,然后化作片屑,向着深渊里无尽地落下去。
这曾经是帝皇的力量……
不。还有一个机会。
还有一个机会……是的,是的,马格努斯,站起来,不要放弃,快想想……既然那曾是帝皇的力量,那么,或许,值得一次尝试,最后一次了。马格努斯,最后一次了。
他站起来。
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存在于世的实体,而是变成了一个独立在外的单独角度,一只空无一物的眼睛。
他俯视着静滞在地上的最后一缕光,然后他飘浮起来,任凭自己向后倒退,落进无尽的黑暗里。
他的视野超越了现实,在纯粹的能量洪流中飘行,平静地穿过黑暗的无尽恐怖,越沉越深。
世界从他身边飞驰而过,他不断坠落,平静地凝望天空,凝望帝皇的最后一丝光辉。他什么都不再是,什么都不再有。一条绯红的尾迹拖在他坠落的存在轨迹上,像一根悬落的蛛丝。
直到他抵达他所期望的深度。
咒缚的上帝之城。
在黑暗的至深处,这片曾属于帝皇的领域仍然存在着,其中的魂灵被无向的黑暗约束,无处可去。
而马格努斯感知到他们的存在——被一个与曾经的原体等同的清醒意识固执地庇护着,共同抵御黑暗的侵蚀。
他们将上升。
他落在上帝之城的边缘,绯红的丝线将黑暗至深的孤独城池与外界相连。
渐渐地,他看见一些光芒向上方升去,顺着那根丝线,从黑暗与绝望中找到一条可循的道路……成千上万的天使振起双翼,光亮的大潮从他身边涌过,没有哪个灵魂觉察到一片微不可查的绯红星屑的下坠。如此明亮,如此光辉……
他们向着上方攀升,直到光点消失在他可见的黑暗尽头。
黑暗回归死亡的静默,虚空再度覆盖了一切,那一缕绯红的线也渐渐消散,没有一丝痕迹地消失了。
马格努斯平静地等待着最后的裁决。
他目送光芒消失,继续在黑暗中下落。他的自我早就燃烧殆尽,但他依然坚持存在,以某种他自己也说不上来的形式。他的最后一部分持续地凝望着黑暗的尽头,他已经无法活着见证那决定性的一刻,但他仍在注视。
不知多久之后,一道闪光突然在极远处亮起。
一颗星辰在时间静滞的远端骤然击破黑暗,放射出奇妙的光。
……看啊,天使将帝皇带入了维格贝拉赫,不论出自哪一种命定的感知,还是本能的感应,他赌赢了……
帝皇升入了光辉之径的交叉路口。所有路径的流向逐渐逆转,他更改的阵法正在发挥作用,从此死亡与终结的供给将归于星辰。
有朝一日,总有那么一天,那颗星辰将重新化作人类种族的太阳。
啊,他要是能与任何人分享他的喜悦就好了。他要是能和别人说上几句话,问问他们自己是否尽到了职责就好了。
他真想听听别人的表扬,或者鼓励。他希望有人能告诉他,他弥补了自己的过错。他做得真好。就像在两百年前一样……
那时候的阳光如此温暖,普洛斯佩罗远处的金字塔沐浴在明澈的光亮里,万物都没有毁灭的预兆,仿佛这份宁静将永久长存。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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