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尔迪·斯托克的直觉更是告诉自己,这是涉及到整个工厂将来的一件大事。他虽然从来没有被大家当外人看,甚至还被大家用来当会计使,但还是觉得,在这种问题上,自己还是尽量保持沉默的好。
这才是他让麦吉阿姨说话的原因。
事实证明,这确实是一个非常敏感的问题。他这个外人避嫌也是可以理解的。大家都没有说话了,却全部都看向了同样应该也是个“外人”的余连。
后者已经很习惯这个场面了。他沉吟了片刻,却答非所问地道:“麦吉小姐,厂子城里有小二十万人,你的会计部就十七八个人,忙得过来吗?”
黑黑胖胖的麦吉阿姨已经离婚了,对余连称呼自己为“小姐”而不是“阿姨”啊“大婶”啊“夫人”什么的很满意。她虽然不太理解对方为何这么问,但还是道:“我们能有多忙啊!把大家送上来的货物统计一下,根据大家的职位和需求再发放下去。如果等到以后开始发工资的时候,就会更轻松了吧?反正大家要领多少,也都是有制度的。有计算机帮忙,我们再做做审核……”
说到这里,麦吉阿姨觉得自己仿佛是发现了华点,顿时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做财务不就是这样吗?可以前的老板却要养那么多会计,个个看上去都是很有学识的绅士,要住单独的穹顶别墅区,吃小厨房做的饭,用着最先进的仪器,天天……真是搞不懂!”
麦吉阿姨确实是在以一种朴素的思维方式提出了她的思考,余连知道对方的想法其实有点单纯,但一时间竟然觉得对方有点道理。
余连决定暂时忽略这个问题,便道:“目前来说,这笔订金可能是厂子长时间收到的第一笔订金了,所以暂时还是应该作为储备金额保留下来。至于厂里的大家,你们可以按照大家的职位、工龄以及以前的工资体系,发放一些临时票据。通过票据来领取日用品和食品。当然了,这都是临时的。”
“就按照以前的方法,通过工人自治会来分配不可以吗?”布斯卡不是太明白,下意识看向了自己的好友巴巴鲁。他也是工人自治委员会的主席,一旦改变,受到最大影响的便是他了。
然而,巴巴鲁沉吟了一下之后,却摇了摇头:“那是以前。”
布斯卡依然有点不明所以,后者继续道:“或许看我们的面子还能持续一段时间吧。可时间一长,大家会恨我的……而且,这真的不是长远之计。上尉的意见是正确的。之后大家都要行动起来,和大家说说清楚。临时票据也只是一次过度。等到和新塞维利亚方面达成长远合作,一定会补发给大家工资的。”
余连看了看这位年轻的工人领袖,为其点了一个赞。
以前的红枫厂什么都没有,所有大家还可以同甘共苦,但现在又有了什么东西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强迫大家装聋作哑等着统一来调配物资,那既不符合现实,也不符合人性。
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概念,说起来很简单,但当一个人坐在这个位置上,掌握着权利的时候,脑子往往就不会那么清楚了。
没办法,既然做不到按需分配。那便只能按劳分配了。
在这件事情上,巴巴鲁做出了很正确的决定。如果是因为想通了这个道理,余连对他的信任会再上一层楼;如果是因为人品使然,除了信任之后,应该还有几分肃然起敬。
“以后,工人委员会的职责,可能就要纯粹转变为工厂的管理和监督了。”
“这不就是我们以前做的吗?”这次不明白的是巴巴鲁了。
当然,连他都不明白,其他人就更不明白了。
余连便解释道:“同时,大家还需要一个组织,可以将工人们,以及他们背后的家庭组织起来,大家相互帮助,相互扶持。大家的医疗、教育,工作培训,孤寡老人和残疾人的救助,甚至逢年过节组织娱乐活动,都应该是这个组织的职权范围。厂子如果把工人视为家人,工人也会以保护家园的觉悟,来保护这个厂子的。”
大家纷纷点头。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么做的,也正因为这样,红枫厂就算是最奄奄一息的时候,也依旧有那么多人愿意留下同生共死。
“可是,我现在就必须要给诸位泼一盆冷水。今日的激情燃烧,今日的热血沸腾,今日的牺牲和拼搏,都不可能是持续的。还是那句话,当大家一穷二白的时候,只要肯干,只要,愿意舍得一身剐,总是能打开一些局面的。然而,当这个红枫厂重回正轨,甚至按照我们的原计划,成为一个生意兴隆的大工厂的时候,你们还可以保证今日的激情吗?”
大家都沉默了。
在场的人如果是那些没见只会想当然的中二病少壮军官,亦或者待在象牙塔的学生,大概会有人戏谑地笑着说“上尉您多虑了”之类的话。可是,他们是劳动者,还是劳动者中最精英的一批,见过世间真实,体会过人间疾苦。就算是教育程度不高,但可是比大多数号称受过高等教育的天子骄子们,要明事理多了。
自古以来,共患难易,共享乐难啊!
“你们可以,你们的孩子可以,你们的孙子呢?会不会有一天,他们认为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呢?”余连又道。
“上尉,您是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巴巴鲁期盼地看着余连。
“这是个社会问题,甚至可以上升到哲学和人性的高度,涉及到了文明的终极困局。文明发展到了今日,这依然是所有人都难以解决的难题。”余连耸了耸肩。
巴巴鲁有点失望。
“……不过,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去寻找这个方法吧。”余连又道。
大家都不是太在意。什么哲学啊人形啊社会啊文明啊之类的,对他们来说也确实太远了。正常人是不会对这些超现实有太深的理解的。
可是,在场唯一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赛尔迪·斯托克却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
“……上尉,我明白了。”
大家纷纷看向了研究生先生。
“我真的明白了。”他用压抑着一丝兴奋的言语道。
所以你到底是明白了甚么?
学历高知识多的人是最容易胡思乱想的。余连现在也懒得去理会他的心理状态,对大家道:“用不了多久,哪怕是为了红枫厂不彻底僵化,淘汰制必然是会出现的。为了效率,为了生存,为了发展,工厂的管理方将再次成为强势方。那么,公会还应该作为工人们的代表,和管理方的决策,对工人们的待遇进行沟通和协商。”
余连见大家都陷入了思考中,这才补充了一句:“工人委员会以前是在领导着工人对抗老板和资本家,可现在,这个红枫厂已经是大家做主了。站在工人立场上的公会,和站在发展角度的管理方,是应该分离出来的。”
巴巴鲁应该是明白了过来,点了点头。不过,听到“做主”这两个字,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有点苦恼。
“我这里有一份草拟的工厂制度,以后就叫鞍……红枫厂宪章吧!大家都回去看看,等我们下次开会的时候再讨论。”
大概今天会议的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散会的时候,大家都有点沉默,状态无限接近于晚自习被逼着刷了十几道大题的高中生。
余连也收拾一下东西,准备去看看菲菲上课,却见巴巴鲁还没有离开。
“能聊几句吗?”他道。
余连点了点头,从怀里摸出来了一包老刀,想象又放了回去。巴巴鲁则迈步开路了。
两人便出了会议室,到了楼顶。这里算是整个枫城最高的地方,完全俯瞰到对面的厂区。景致好且又僻静无人,实在是太适合私下谈话了。
巴巴鲁或许是还没有组织好语言,一时间并没有开口。他望着远处闪烁着灯光和火花,持续发出了机械轰鸣的厂区,眼神迷离,就像是在看着自己魂牵梦绕的女神似的。
余连很理解对方过的心态,没有打扰。
一直到他烧完一整支老刀,巴巴鲁道:“上尉,我方才想到了一个很麻烦的问题……其他人不好商量,只能和您说了。”
“是关于咱们红枫厂的产权和未来管理的问题吧?”余连问道。
产权这个词有点超出巴巴鲁的知识量,但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颔首道:“……什么都瞒不过您。”
“军方你不用担心,我既然来了,代表的便是军部的意志。未来军部方面依然会派军代表入驻,但不会直接介入工厂的生产和管理。你们只需要按照最初的股权,上缴应有的利润便是了。而且,这部分利润是可以直接用产品抵扣的。又省了一堆事,是吧?”
见对方露出了不可置信的样子,余连便笑了:“整整十年,红枫厂没办法给军方提供一毛钱的利润,和一克的泰氏合金,他们早就想脱手了。既然如此,还不如放手让你们做呢。国防委员会的大人物早就把你们遗忘了,不会来生事的。”
反正,经过之前的改制,红枫厂已经不是军方企业了,自然也不会受到军方的直接管控。而一旦恢复了正轨,远岸防御舰队和两条回廊的要塞群,便会就近从这里采购需要的军用备件和金属耗材。
这是一个双赢的未来。刚刚上任的派里斯元帅也表示赞同。反正就算是失败,军方也不会有任何损失,那又为什么不乐见其成呢?
余连这么一解释,巴巴鲁便总算是明白了。他知道余连已经为了厂子做出了更长远的规划,一时间感动不已。
可越是这样,他就愈加忧心了。
“我相信您。”巴巴鲁说。
“您一定能说服军部放手……但是,等到厂子真的恢复运营,兴盛公司却一定会回来的。您能说服他们让步吗?”
余连思索了半天,才回想起来,那个所谓的兴盛公司,不正是改制之后的那家私人企业吗?其全名为兴盛冶金贸易公司。远岸星区政府在退出红枫厂之后,便将其股份,以及管理和经营权都交给它了。
当然,由于他们管理层的操作水平比军代表还low,引发了工人们的抗议和抵制,他们便撤得比军代表还快。
然而撤退的只是管理人员罢了。兴盛公司当年当然也想过要脱手,但根本就找不到靠谱的接盘侠,结果反而歪打正着了。至少从法理上来说,那家企业也确实拥有红枫厂的一部分所有权。
等到红枫厂恢复生机之后,他们一定是会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鲨鱼一样,重新杀回来的。
老板们一旦回来了,他们这些雇员将何去何从呢?这才是巴巴鲁觉得无奈的原因。
“你们并不是他们的雇员,有什么好担心的?”余连却理所当然地道。
“……不是?”
“当然不是。菲菲已经审核过红枫厂所有权的法律文件了,并不是特别正规。至少并不能确定兴盛公司所拥有的股份,超过原厂的工人集体所有。所以,按照共同体法律,甚至按照全银河的大多数国家的企业法律,他们并没有合法的管理权!”
巴巴鲁有点懵。这么一描述,他心目中最大的boss,居然就成了
“军方需要你们提供物美廉价的军备品,政府需要你们合法纳税,只要做到了这一点,就不用担心外界的掣肘。然后,就是你们和资本家之间放单的战斗了!只要你们自己不乱,自己你们始终团结,那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不过,这也是最难的。”巴巴鲁吁出了一口气。他和自己的同伴们并肩熬到了现在,对他们充满了信心,但现在却有没什么信心了。
“……是的,所以你们,甚至要做好将对方肉体消灭的心理准备。”余连笑道。
巴巴鲁一时间完全无言以对。他实在不知道,对方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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