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瞅宁卫民又要开口争辩,康术德眼一瞪,阻止了他。
“你先让我把话说完了。我知道,你又想拿我来说事,或者是提那些做学问的名人,搞艺术的名家。什么陈景润、钱学森啊,什么齐白石、徐悲鸿啊,想用他们这些人举例是不是?”
“我承认,术业有专攻,各行各业的本事都是好的,少了谁也不行。要往大了说,有些知识所创造的社会财富相当大,能够强国富民。往小了说,世上几乎的每门学科知识或行业技术,都能成就自我,让人养家糊口。俗话说的好,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
“可是啊,你同时也得明白一点,贡献大并不代表得到的收益就多。社会分配的方式可不按这个来的。有本事的人,终身不得志,饿死的多了。孟子曰‘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千百年下来,这个规律从来没有变过。什么是劳心者?那就是贵族。”
“在这儿,咱们必须得说清楚了,劳心者和脑力劳动者完全是两回事。脑力劳动也是劳力。劳心仅仅指驭人之术。也就是一个行业里专门管人的人。如此一来,如果从利益分配上看,哪怕是社会精英,国家栋梁,他们的知识和技能也会有层次高低的区别。大致可分为清贵、富贵和权贵。”
“什么意思呢?如果一个人把一般意义上的学问研究到了一定水平。无论是文科、理科、还是艺术。获取名声和别人的尊重是可能的,但获取财富和其他资源就没那么容易了。这叫清贵。也就是知识份子的处境。”
“如果一个人发现了一个别人不知道的赚钱门路,掌握了别人难及的商业窍门,或者懂得怎么制造出独家经营的好产品来。那么他很快就会赚到金山银海,当个暴发户也不是很难。这叫富贵。这种人里面大多数是商人,有时候也有可能是一个顶好的手艺人。”
“但如果就凭这点本事,还想得到更多,却不可能了。天下间能同时拥有权势、财富和名望的只有一种人,就是权贵。而且无论清贵还是富贵,最大的问题在于基础不稳定,得到的很容易失去,不可传代。在安全性上,也是永远无法权贵阶层相比的。”
“说到这里,我还要指出一点的是,我口中的权贵阶层并不是指掌握权力的人,而是指所有善于掌控人心,懂得运用权术之道的人。政与商向来就有共通之处。所以这个阶层并不仅仅限于官员。还包括那些历史上曾经生意遍及天下,财力资本、人脉资源特别雄厚的大商家。”
“这些人共同点在于,都是精通人性,善于笼络人心,能让旁人效死力以成就自我的人。而他们的本事,往往也可以传代。很大程度上,甚至不怕一时遭遇不测,极具翻身的可能。”
“为什么这么说?原因也很简单,一般意义上的学问和知识很容易过时,也容易失效。专业技术一旦被别人超越,赚钱的门道一旦被别人效仿,往往就不吃香了,而且多半再也翻身无望。甚至一个行业没落,彻底消亡都是可能的。”
“然而到了权贵阶层就大大不同了。他们研究人性,琢磨人心的本事。永远都有用。而且这门本事很少有人懂,也就更少会有人教。但偏偏这是不可获缺的学问。因为所有的行当都算上,越是要办大事,就需要越多的人来协作才能完成。如果缺少负责主事的人才,真正的大事根本无从实现。所以哪怕驭人之术,只是学个半吊子的人,往往过得也比一点不懂的普通人要强得多。”
“说白了,这就是为什么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的原因。穷人家的孩子之所以难有大成就,寒门之所以难出真正的贵子。主要就因为大多数的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太多的人,从一开始就选错道路了。书念得再好,学的是死知识,傻知识。是人人都能通过书本学到的大路货。今后糊口,自然也是投入大,收获少。真等明白过来,往往已经晚了。”
“何况话说回来,即便能早点明白过来也没用。那还得看你有没有这个天赋,有没有好的老师传授其中的窍门,才能奋起直追。要知道,越有用,越值钱的本事就越难学到啊。”
“试想一下,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或许连最基本的应酬方式,待人接物都得靠后天自己慢慢摸索。他又怎么能那些从小就把交际当成日常,天天泡在名利场,耳濡目染的世家子弟相比?”
“真正的贵族,待人接物,一句话,一个举动,早就因为从小培养成了自然反应。真遇到如何处理关系上的难题,也许其长辈点拨的一句话,就比普通人琢磨一辈子的办法都高明。”
“这才是‘三代人才能培养一个贵族’的真正含义。而且这还只是单纯从能力上去考量,根本不涉及人脉、权力资源……”
康术德说到这儿已经有些口干舌燥。
但他眼见宁卫民已经彻底迷了进去。
别说忘了辩驳,也忘了还在播放的春节晚会,只是低头沉思自己的话,又不禁得意地暗暗一笑。
于是老爷子拿起酒杯嘬了一口,润润嗓子,这才又继续说道。
“今儿个你既然拿我举例,那好,咱就索性拿古玩这行里的事儿再说说好了。鉴别古董字画,珠宝首饰,我是后天学的。说实话,哪怕有宋先生这样的好老师教我。可在眼力上,再怎么样,我也比不上那些从小就耍玛瑙,玩金瓜子,屋里摆的全是紫檀木家具的人。”
“因为如果一个人从小就是在这些好东西堆儿里长大的,那他自然就会生出一双辨识古玩的慧眼。如果说遇到件东西,搁人家是一目了然的事,搁我,兴许就是一辈子钻不完的学问。谁让人家家里曾经有过,打小就当玩具一样摆弄过的呢?这就是本质上的差距。”
“所以与此同理,也就满可以给贵气下个定义了。我告诉你,必须得有个绝对闲适的环境,取得充沛安全感,人才能体现出高雅沉着的气度,那就是贵气。都说贵人处变不惊,这话是真的。不为别的,就是因为这种人安全感太强了,他们所掌握的驭人之术,他们的人脉资源,都让他们几乎没有受穷的可能性。”
“反过来,无论是做学问的,还是暴发户,都很可能是从小穷过来的,对赤贫的惊骇和自卑先天就写进了骨子里。这样的人,刚一乍富,肯定会露出马脚。”
“首件事就是显摆,他哪怕有个金表,金笔,生怕你看不见,都恨不能挂你眼皮子底下让你看清楚。一旦有点小成就,就会乐得忘乎所以,天天挺胸叠肚臭嘚瑟。知道过去有句老话吗?树小房新画不古,此人必定内务府……”
宁卫民,骤然间醒悟过来。
一抬头,他就看见康术德用颇为玩味的眼神望着自己。
于是不禁老脸一红,尴尬地露出了难言的苦笑。
“师父啊,合着您说了这么多,就为了等在这儿骂我啊。得得,今儿是我不对,我给您道歉好不好?我暴发户,我臭显摆,我内务府。我再不敢得意忘形了,就夹着尾巴老实做人行吗?谢谢您点醒我,我今后一定还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争取能早日摆脱‘廉价’的档次,稍微也能‘贵’上那么一点……”
见他这么灵性的低头认错,这么孺子可教,倒把康术德给逗乐了。
“小子,你这嘴啊,就是能贫。现在知道姜是老的辣啦?就你,刚才还想造反哪。不是我说你啊,就凭你一个当徒弟的,还敢教训师父哪?不自量力。”
“哎,要不是看你现在走得太快,已经到了一个算是紧要的关头,自己还惘然不知其中风险。我才懒得点你呢。”
“这些道理都是我过了半生才明白的,我跟你说这么多干嘛呀,非得成就你啊?老话讲,教会了徒弟饿死师父。我由着你掉炭火堆里不就完了,等你烤熟了再找我哭鼻子多好……”
这些话可是更为耸人听闻。
但熟知康术德为人的宁卫民,却已经充分相信老爷子绝不会无的放矢,后面必定有更重要的正经话要说。
于是打铁趁热,他再不敢有丝毫挣蹦,而是继续想办法讨好。
“老爷子,别的也不说了。您对我的好全在心里呢。有什么要指教的,您就别拿着我了,直言吧。”
跟着他就站起身来,径自去大衣兜拿了一个锦盒回来。
“您看看,这是我给您准备的新年礼物。本来想到吃饺子时候再拿出的,现在我就算借此给您赔罪了,您大人有大量,总不能因为刚才那点小事跟我一般见识,是不是?”
宁卫民一边说着,一边先把锦盒先推了过去。
跟着他又主动拿过桌上的小酒坛子给康术德满满斟上一杯黄酒。
似乎唯恐师父忘记了似的,又刻意提醒着。
“哪怕您就冲我专门给您弄来的这坛老绍呢,也不能再跟我置气吧?咱爷俩什么关系?那可是相依为命的师徒啊。您得多想想我的好处啊……”
像他这种耍赖似的告饶,其实就相当于一条小狗躺地上打滚儿卖乖了。
康术德强忍着笑意打开锦盒再一看。
嚯!一块六面的田黄平章大料,至少也得四五十克。
按商店里的行情,这就是五百多块啊。
虽然老爷子已经是把钱财看淡的人了,可内行人就是内行人。
他知道田黄这东西过去只有文人雅士才用得起。
这玩意既雅致,价格又贵重,这就足以代表宁卫民对自己多么尊重。
再想想,这徒弟还想方设法弄到了自己爱喝的黄酒,也确实可见是把自己当亲人了。
礼这东西,不就是表达心意用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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