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宁五年三月十二,东西向的大驿道之上,大军迅速回援。
这是飞龙军一万三千余人,他们已抵达长清,正往西开进。
齐、郓之间,步兵正常行军要十余日,如果是快速机动,比如辎重物资通过济水运输,可以压缩到七天左右,但对于瞬息万变的战场来说,依然十分危险。
所以,机动性较强的飞龙军就成了战略预备队,需要迅速调往郓州一带布防。
至于为何是郓州而不是其他地方,主要还是因为这里地处黄河防线中段,援应方便。
理论上来说,郑、滑、濮、郓、齐这五个一字排开的州郡,都有可能是晋军的突破方向。但经过幕僚们的研判后,认为郑、滑方向的可能性较小,齐州次之,濮州、郓州可能性最大。
濮州有德胜渡,背后的汴、宋、曹等州空虚无比,几乎无兵防守,晋军有充分的理由从此突入。
郓州有杨刘渡,一旦突破,晋军可以进入济水一带,截断东西联系,然后三镇兵夹攻,将夏军的齐州集团围歼。
齐州也有两个渡口,分别在长清和禹城,直西过黄河至博州。
根据目前收到的消息,晋军已经大举渡河,至少有万余兵马突破了防线,已经占领了杨刘渡两岸,正在抓夫子筑城,于杨刘渡之间修建浮桥。
此外,卢县受到了攻击,守城的坚锐军只有两千兵,飞报告急。
陈诚等幕僚认为,李克用的主力应该在博州,这里黄河渡口最多,适合造浮桥的地方最多,而且可以攻击郓、齐。濮州德胜渡那边,很可能只是个幌子,用来迷惑我方的。
邵树德采纳了这个意见。
事实上处处布防,处处分摊兵力是取死之道,而今只能有选择地放弃一部分地方抓重点,比如郓州。
邵树德也跟着飞龙军一起行动。
他的记性很好,也经常花费精力去记录不少军士的姓名、履历以及家庭情况,但飞龙军是真不认识几个。
来源极其复杂!
濮人、郓人、梁人、夏人、蕃人……邵树德觉得他们可能是靠共同的劫掠快感作为纽带,组成了一个人渣集合体,偏偏这群人渣武艺高强,装备精良,吃苦耐劳,懂分工协作,战阵纪律严明——有人总觉得军纪不好的部队打仗也不厉害,但自古以来总是不断出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但与敌人作战时军法严明甚至过分严酷的部队,他们很能打。
“大王……”契苾璋策马靠了过来,有些不好意思:“攻破北海后,儿郎们有些放纵。杜随使也说了,我斩了二十三人,以正军纪。”
每次都斩,每次都有人干犯军纪,原因就是犯事的远远不止二十三人,连个零头都算不上,震慑力不够。
“打完这仗再说。”邵树德点了点头。
作为深入敌后的部队,飞龙军有募兵权,有战利品的处置权,还有作战时的临机决断之权,常年感受不到邵树德“慈父般的关爱”,自然是比较野的。
平完齐、兖二镇后,飞龙军需要再整顿一下,然后补充齐兵员,派往草原,替换黑矟、金刀二军。
契苾璋也老了,该享福了,女婿梁汉颙可以接替军使的位置。
“攻临朐、北海二县,有什么感想?”邵树德又问道。
“齐人不如郓人、兖人死硬,可能是太有钱了。”契苾璋回道:“攻这两座县城,拢共也就损失了千把人,抵抗不甚坚决。”
邵树德默默点头。
说来也是奇怪,淄青镇其实是非常老牌的藩镇,诞生于安史之乱,一百四十年的历史了。当时李正己、侯希逸带着平卢军残部从辽东渡海南下至山东,部队成分复杂,汉人、奚人、契丹人、高句丽人都有,步骑两便,战斗力是非常不错的。
疆域最大时,连州十余,兵马超过十万——这是正经兵马,不算土团乡夫之流。
在李师道时期,遭到诸镇围攻,战败后一分为三,即郓、兖、齐三镇。这三个藩镇其实没有伤筋动骨,军士还大量保留着,利益阶层没有大变,但几十年下来,郓、兖二镇的骨头可比齐镇硬多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难道是齐镇商业较为发达的原因?又或者是偏处一隅,太安逸了,以至于人口都快恢复到鼎盛时期了?
平均攻一座县城才损失五百人,简直不可思议。要知道,即便是一个健妇、一个童子,在守城时都有极大威胁,一缸烫水倒下,管你是勇冠三军的猛人还是临时拉来的壮丁,通通皮开肉绽。
王师范可以打,齐人不如郓人、兖人抵抗坚决。
“齐将可有值得留意的?”
“张居厚勇猛善战,敢搏命,武艺也不错。刘鄩鬼心思太多,老喜欢玩些花招。除了这两人,其他都一般般,不算差,也谈不上多好。”契苾璋回道。
邵树德又点了点头。
晋军既来,那么他也做出了战略调整。
突将军军使康延孝率两万余众留守齐州,牵制王师范的兵力。定难军一部屯于棣州,一部活动于齐、淄之间,不断给齐人施加压力。
前几天王师悦又率军北上了,接应到了从河北跑路回来的王师克部一万多人,目前屯兵于大河两岸,扎营立寨,似乎想要夺回棣州。
棣州有盐池,也是河北入侵河南的桥头堡,他们如此重视可以理解。
打到现在,齐人主力还未遭受重创,兵力还在四万以上,突将、定难二军从西、北两个方向钳制,多多少少能压制住他们的野心。如果后面齐镇没什么大动作,邵树德甚至打算从这个方向抽调兵力西进,增援郓州战场。
铁林军左厢及捧日军屯于长清县,这会已经向平阴一带移动,但不会过于靠**阴县,而是在山区扎营。
铁林军右厢开始北上中都县。这个位置也很关键,既可以看着点兖州,在必要时也可以北上郓北。
任城一带,胡真、葛从周已接到命令,停止围城,就地扎营,等待下一步命令。
总而言之,夏军已经开始全面调整作战重点,将精力更多地投注到晋军身上。
邵树德两次冒险得了郓、齐、棣三州,低垂的果实已经摘完,现在剩下的都是高处的果实了,但看起来更加甜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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濮州濮阳县,气氛紧张,战云密布。
捧圣军军使朱珍亲临濮阳津,瞭望敌情。
晋人在大河北岸的顿丘县境内伐木造船,试图建造浮桥。远远望去,寨子一座连着一座,旌旗林立,似乎有了不得的兵马。
但朱珍也是打老了仗的人,深知眼睛是会骗人的。你看得到的东西不一定是真的,有些时候看到的所谓“真相”,也只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东西。
顿丘境内有晋军,这谁都知道。问题是有多少人?几千和几万差别可太大了。
就算是真有几万,那么羸兵和精兵的区别也大了去了。李克用若从邢洺磁征召数万土团乡夫,然后屯驻于顿丘,你不打是试不出来成色的——北地乡勇,因为上阵频繁,表面看起来也挺像那么回事。
“若我是李克用,就直接从澶州渡河,直下濮州,然后突入曹州,截断济水航运。”朱珍笑了笑,道:“汴州这会只有新来的归德军,即便攻不下,打到城外也是赚的,至少可以让汴宋诸州人心再度动荡起来。”
“军使,李克用心太大了,他想抓住夏王,一劳永逸。”高劭说道:“故取郓州,不走濮州。”
朱珍心中一动,若夏王被俘或身死……
但现在不是时候,他放开濮州,若李克用在郓州战败了,自己可就要被清算了。
想必丁会、葛从周、王檀、刘知俊等人也是这么想的吧?都不需要真反,关键时刻手下松一松劲,别人都不一定看得出来,就能在一个巧妙的时间节点创造“奇迹”。
只可惜邵树德这人面善心黑,表面上看起来求贤若渴,大度无比,但好东西总是优先赏赐给他的关西老人,想要得到他真正的信任,太难了。康延孝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当了突将军军使,李彦威那厮部队被吞了,就只得了个都虞候——都虞候者,掌军纪、斥候、巡逻,简直笑死人了。
高劭悄悄看了朱珍一眼,默默叹了口气。
野心家啊野心家啊,天下的野心家委实也太多了一些,怎么都想称王称霸呢?
野心家靠制度是无法束缚的,只能减缓,无法根除。天下诸镇,其实练兵、带兵、后勤早就分离了,都教练使、衙将、供军使各司其职,谁也不能干涉谁,但怎么还那么多人能够成功作乱呢?
“咚咚咚……”河面上突然传来了战鼓声,吸引了朱珍、高劭二人的注意力。
“水师!”朱珍大吃一惊,进而若有所悟。
高劭也精神一振,定睛望去,只见水师战船的甲板上站了不少士卒。河面波涛荡漾,但他们如履平地,不为所动——当然,这只是黄河而已,比起大江大海,还是要平稳不少的。
不一会儿,几艘战舰靠近了正在修建的浮桥,船上弩矢飞出,浮桥上不断有夫子扑倒,随后便一哄而散,逃回了北岸。
战舰护卫下的运输船队没有停留,继续向下游飘去,坚决无比。
“晋人有难了。”朱珍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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