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你妈的,给不给?”长白山脉之中,一名武夫将刀架在人脖子上,大声喝问。
“这位壮士,你手稳着点。”被他架住脖子的是一名绿袍小官,不住地往后退。
武夫狞笑着,手又紧了紧,小官脖子上隐隐现出血迹,差点吓尿了。
旁边还有几名军士,有人哈哈大笑,有人拿刀斫柱,大声恐吓。
“你这渤海国的钱分量不足,一缗半才抵得一缗,快拿钱!”
“到底有没有钱?骗我等来替你守城,无钱可乎?”
“妈的,看样子是没钱了,杀了他吧!”
“再不给钱,我等自取啦。”
军士们吵吵嚷嚷,绿袍小官面如土色,几欲晕厥。
“哎呀,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裴璆离了州衙,匆匆抵达军营,一看就直拍大腿,道:“符都头让你等好好守城,可不是来欺压百姓的。”
“符都头”三个字一出,军士们脸上的嬉笑之色稍有收敛,但他们还是很不满意,怒道:“一个月时间,不过吃了你们千余头豚羊,便遭不住了?粮肉供给甚少,还不足额给钱,到底想怎么样?”
“我等已替你打退一次契丹进攻,这是多大的恩情?”
“若无我等,你们渤海人的妻女已在契丹营中多日,肚子都被搞大了。呸,没钱就想让人卖命,哪那么好的事?”
“你这鸟官,欲与我试刀耶?”
裴璆心中气苦。
去岁看夏人打契丹颇为顺利,渤海国便出动三万大军,由王弟大澍贤统率,进攻扶余府,欲收复故土。
契丹方面由大将刘仁恭统率一万多步骑迎战,双方相持多日,最后渤海国大败,溃不成军。若不是天气骤然转寒,大雪纷飞,渤海国就不仅仅丧师的问题,很可能还要失地。
今岁开春后,契丹便大举进兵,四处掳掠,渤海招架不住,便请求夏人帮忙。
安东行营都指挥使邵嗣武接到求援后,很是踌躇,因为他也抽不出多少兵。辽阳、新城、抚顺三地,已占去了万余兵马,兵力分散的情形极为严重——说白了,摊子铺得有点大。
而且这些军士在鸟不拉屎的地方守了一个冬天,早就想回家了,根本没兴趣替渤海人打仗。无奈之下,邵嗣武调集了五百魏博夫子,发下了部分缴获自契丹人的武器,让他们赶到长岭府,协助渤海人守城。
就在七天前,一支契丹兵马进至城下,肆意辱骂、恐吓渤海人,然后分兵至村落,烧杀抢掠。五百魏博夫子见契丹人分兵分得厉害,便趁夜出城,给他们狠狠来了一下,斩首近百,夺马五十余匹,并顺利撤回。
契丹遭此打击,便不敢分兵了,稍稍抢掠一番后,呼啸退去。
正当渤海人满心欢喜的时候,魏博武夫觑到了他们的软弱和无能,结果就发生了今天的闹饷事件——渤海人答应的好处没有完全兑现,这他妈能忍?
“答应诸位的钱肯定会给的。渤海乃海东胜国,几千缗钱出不起么?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敝国正从中京调集钱粮,很快就会发下,断不会少了的。”裴璆见几名武夫提刀向他靠近,连忙大声说道。
但没用,这些武夫看见裴璆身后还跟着一支车队,直接围了过去,拿刀挑开一个个袋子。
“哇!”赞叹声齐齐整整地发出。
车上摆满了金银器、布帛、珍珠、药材、毛皮以及其他财货,让人眼花缭乱,情不自禁伸手去抓。
“诸位,这可使不得啊!”裴璆一见急了,连忙阻止。
“唰!”有人抽出刀来,架在裴璆脖子上,道:“滚!”
但裴璆不敢滚,苦劝道:“诸位,抚顺符都头将返,这是要送过去交割的财货啊。你道最终是给谁?我刚刚收到消息,大夏圣人将巡河北,讨卢彦威,这是送给邵圣的贡赋啊,诸位好好想一想,可能动?”
魏博武夫们犹豫了。
若是送给哪个官的财货,他们咬咬牙、脑袋一热,还真敢抢了。可若是送给大夏圣人的,却干系重大,有些麻烦。
安东行营都指挥使邵嗣武乃圣人长子。爹的钱被抢了,儿子若不找回场子,便是不孝。这几十车财货他们若敢伸手,便是追到天涯海角,安东行营也要把他们弄死。
有点不太值得!
“莫不是在诓骗我?”有武夫疑惑地问道。
“怎么可能诓骗!”裴璆随意走到一辆车前,指着被军士刀剑挑开的袋子,道:“此为敝国著名的卢城稻,色白粒长。”
又走到一辆车前,道:“此为南海府上供京师的昆布,亦为上品。”
“再看这些药材、珍珠……”
“此为率宾府土人猎杀之海豹皮、海狗皮,还有炼制的海豹油……”
“这是龙州细帛,以柞蚕丝织成……”
裴璆一一介绍。
“穷鬼!还送稻米、豆子、粟麦,邵圣缺你这点吃食?”军士悻悻道。
说完,他看了看身边的同袍,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犹豫,于是长叹一声,退往一旁,不再打这批货的主意了。
裴璆见状,大大地松了口气,立刻让人带着车队出城,前往抚顺,免得节外生枝,真被人抢了。
不过他也不敢过分得罪这帮魏博武夫。他们确实是一股强悍的战力,虽然只有五百人,但胆大心细,敢于夜间出城,与契丹贼子厮杀,这是已经视契丹如虎的渤海军士难以做到的。
渤海朝廷一致判断,契丹去年西征吃了亏,今年一定会在渤海身上大肆找补。考虑到他们屡战屡败的情况,还真不能开罪夏人,即便他们派来的这些兵真的很跋扈。
“诸位,长岭府已调豚羊牛两千头、酒三百坛,以犒赏诸军。钱帛之事,用不了多久就会从中京运来,诸位稍等旬日便可。如何?”裴璆问道。
“也罢,便再等你十天。若届时还没钱,便不要怪我等自取了。”武夫收了刀,警告道。
“不会的,不会的。”裴璆赔笑道。
堂堂渤海国信部少卿,回不了上京的朝堂,终日在长岭府、中京一带与夏人周旋。说不苦是不可能的,但也没有任何办法。如今这个世道啊,太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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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将军,安东府便交给你了,此为我之心血……”旅顺城内,邵嗣武犹豫再三,没把后半句话说出来。
“赵王且放宽心。”符存审笑道:“契丹贼子的精力都放在渤海身上了,正好给了咱们休养生息的机会,出不了事。”
安东府六县,如今最大的问题是缺人、缺物资,什么都缺。正因为如此,他们缺乏持续作战的能力。去年大举北上,今年来了这么多张吃饭的嘴,各种物资消耗得很快,便只能采取守势了。
当然,守从来不是窝在家里不动,那是死守,早晚完蛋。
真正的守,还是得寓攻于守。即整体战略是防守,不急于扩张,而是注重消化现有的地盘,深固根本,但策略上派遣部分兵马进攻契丹,令其疲于奔命。
“符将军是知兵的,我放心。”邵嗣武笑道,随后便与安东府诸将佐们一一告别,前往码头。
圣人北巡,即将驻跸齐州泰山宫。作为今上长子,邵嗣武要进宫面圣,具陈过往两年所做的努力。
至于述职完毕之后还能不能回安东府,那要看圣人的意思如何了,邵嗣武没有反抗的能力。
码头上已经停泊了十余艘船,即将扬帆起航。
邵嗣武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旅顺。
青黛色的城墙已经围起来了好大一片,今年一定能够筑城完毕。安东府名义上的理所在积利县,但事实上的首府在旅顺。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人口最多、经济最发达、工商业初见萌芽的旅顺的地位都是不可取代的。
“噹噹噹……”码头上铃声响起,一些补给完毕的船只开始拔锚起航。
一艘又一艘接连驶离了港湾,至外海调整了下队形后,缓缓消失在了天边。
邵嗣武知道,这是前往大辽水入海口的船队。一共十艘船,满载物资、工具及近千名士卒,前去立寨戍守。
平海军的人已经粗粗考察了一遍,找出了一块适宜立寨的地方。此处地势相对较高,较为干燥,适宜作为初期的据点。
一千名士卒也都是禁军退下来的老卒,战斗经验极其丰富。大辽水下游那一片,沼泽众多,水网密布,契丹人也甚少过去。猝不及防之下,寨子就被夏人立起来了。而只要成功扎下根来,渡过了最艰难的前期阶段,契丹人就毫无办法了。
囿于当地的环境,契丹无法派遣大队兵马过来。兵少了却又不济事,根本打不过有海上外援通道的千名禁军老卒。
这个亏,契丹人是吃定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又要多一个战略防守方向。
而寨子的名字也有了,圣人钦定:营口——本来按照惯例应该叫辽口的,命名习惯如此,如涡口、颍口、清口等等,无奈胳膊拗不过大腿,只能叫营口了。
“噹噹噹……”钟声又起。
邵嗣武与追到码头上送行的人再次告别,登上了船甲板。
安东府六县的设置、田地牧场的开辟、城池的修缮与新筑、辽阳新城抚顺等地的收复,以及最为耀眼的对契丹战争的胜利,都是可以与圣人分说的功绩。
邵嗣武好好理了理思绪,打起了面圣时的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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