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无语,惊疑地看着他。
“没看出来?”张大郎继续冷笑道:“李存璋不想发赏了,没钱了。”
“他敢!”有人怒道:“不发赏就冲进他家里自取。”
“就是!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一个外来户?”
“他为什么不敢?”张大郎反问道:“今日他们父子带着五百沙陀兵杀陈确,有谁站出来反抗了吗?”
众人被他问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怎么?看到这些高鼻深目的晋兵就怕了?”张大郎问道:“百余年前,蓟门杀胡,可是杀了数万人,区区五百人何足道哉?”
李存璋的五百亲兵,与其说是沙陀人,不如说是粟特人。其形貌高鼻深目,与中原汉人确实大不一样——别说汉人了,与很多胡人也大不一样。
昔年安禄山起兵造反,家底半胡半汉,胡人数量极盛——他的后盾除直接控制的突厥外,还有看好并投资他的粟特人,鼎盛时据闻有五十万口人,并在安禄山造反时提供了“甲兵五万”,同时在河西有粟特胡人叛乱,聚兵六万,可见户口之盛。
史思明杀安庆绪后,安禄山的老底子在阿史那承庆控制之下,并与史思明争夺幽州。史思明依靠汉将稳定了权力,阿史那承庆被迫臣服。
但史思明被史朝义弑杀后,幽州的平衡被打破,最终引爆了内乱。
幽州留守阿史那承庆与康孝忠召集突厥、粟特战士,与高鞫仁、辛万年为首的汉将大战。突厥、粟特兵多,装备精良,但战斗力弱,汉将笼络了汉军,并联合了早就被“白人”欺负得大为光火的契丹、高句丽、靺鞨族群,故兵力虽少,但战力强横,结果阿史那承庆大败,“死者数千”,被迫逃走。
高鞫仁下令屠杀城内“高鼻深目浓胡须”者,不论男女老幼,满门抄斩,杀数万人,甚至更多。
这便是著名的“蓟门杀胡”事件,算是汉、契丹、靺鞨、高句丽黄种人对安禄山父子倚重的突厥、粟特白人势力的一次血腥清洗。
此事已过去百余年,幽州、辽东的粟特人早就老老实实了,张大郎此时提起,有人茫然,有人兴奋,有人不寒而栗。
“怎么?不敢了?”张大郎笑道:“晋人的鸟气还没受够吗?李克用在幽州屠了那么多人,死难者中也有你们的亲友,这仇就不报了?”
“张大郎,你说的事情也太大了……”有人犹犹豫豫地说道。
“咱们这就二十来人,如果站出来却无人响应,岂不自寻死路?”
“李存璋这人非常狠毒,是李克用的忠实走狗,我早想杀他了,但就怕无人响应啊。”
“对,势单力孤能成什么事?”
虽然大伙犹豫不决,提了很多问题,但张大郎听了不忧反喜,只见他大笑道:“放心,不止咱们对晋人心怀不满,多着呢,今晚我去找找人。”
众人眼前一亮,气氛一下子活络了起来。
张大郎瞄了他们一眼,趁热打铁鼓劲:“成事之后,咱们大掠三日,然后提着李存璋父子的脑袋开城投降。听闻大夏圣人邵树德来了,他得了幽州,心中喜悦,定然不会计较我等劫掠府库之事。这事,就算过去了。又有钱拿,还不用死,多好?”
“对!对!还是张大郎你脑袋灵光。”
“若此事真成,我等推举你为幽州留守。大夏圣人进城后,说不定还封你个官做做。”
“哈哈!咱们只求财,张大郎你还有富贵。”
“赶紧串联。我也认识一些同乡,一起去找人。”
张大郎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得意万分。天大的富贵就在眼前,如何不喜?
百余年来,多少小兵靠着这招一步登天,今日终于轮到我张大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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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风雪稍小。
夏兵的攻势一日紧过一日,攻上城头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守军渐渐应付得有点吃力了。
这一日,城外又开来了许多土团乡夫。
他们没有丝毫休整的意思,呐喊着朝幽州城冲杀了过来。
风雪之中,夏人的土团乡夫仿佛不要钱一般,一批批站着冲上来,一批批横着落下去。伤亡如此之重,但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打到后面,李存璋不得不把刚派下城头休整的静塞、卢龙二军武夫又顶了上去。甚至于,他的亲兵都也在城头开始了战斗,并且哪里危急就杀到哪里,拼尽全力稳住阵脚。
亥时,战斗了大半天的李存璋、李彦球父子下了城头,身后跟着百余亲兵。
他们衣甲尽碎,满脸疲惫。下城楼之时,腿都有些发颤,显然是脱力了。
“今晚再派两拨信使出城。”李存璋转头对儿子说道。
“好。”李彦球麻木地应下了。
仗打到今日,他对河东援军已不报任何希望了。他们父子二人的结局,似乎也越来越明晰,那就是与幽州偕亡。
是的,父亲是不会投降的。
一起杀大同军使段文楚造反,一起对抗朝廷大军,兵败后又一起北奔鞑靼。父亲是晋王的死忠,也是晋王最信任的义子之一。
父亲不会投降,他也不会。
只是——这样好不甘心啊!李彦球浑浑噩噩地跟在父亲身后,双眼几乎失去了焦距。
亲兵都的士卒们喘着粗气,默默跟在李存璋父子身后。
他们也没有退路。
平日里吃香的喝辣的,飞扬跋扈,做下了不知道多少恶事。他们很清楚自己在燕人眼里是什么德行,一旦兵败,怕是要被人生吞活剥了。
此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唯有跟着留守父子继续厮杀,等到那渺茫的援军,虽然很多人都在说根本不可能有援军了。
横街尽头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另一头也有脚步声传来,并且还有抽刀、张弓的声音。
“嗯?”李存璋心下一惊,刚抬起头来,却见百余人迎面冲来。
“你们——”李存璋的左右抚上了腰间剑柄。
根本没人和他答话,只有密集的箭矢迎面飞来。
“啊!”身后也传来了箭矢破空声,亲兵们惨叫着倒在地上,血流如注。
李存璋身上中了两箭。
他忍痛将箭拔出,刚抽出腰间宝剑,就见数把长槊从黑暗中刺出,直入肚腹。
越来越多的人冲了上来,前后左右已响起了激烈的交兵声,但这一切已与李存璋无关了。他双膝跪倒在地,刚想说些什么,一把铁锏当头敲下。
李存璋轰然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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