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极五年正月十五,就在折皇后车驾刚出洛阳的时候,周大郎抵达了汴州。
他是与同县三百多名乡党一起返回的,押了好几车财货。
除此之外,身上还有几张军票,可去有司兑换——回来得晚了,好绢帛估计都让人兑走了,也就剩一些杂绢。
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让人高兴。
三百多人都是活下来的幸运儿,还得了赏赐。此番归家,要先把婆娘从地里揪回去,狠狠摆弄一番,泄掉心头之火,然后再拿赏赐去集市上换点东西。
嗯,妻儿该换一身新衣裳了。
家中的老牛快拉不动犁了,去官府那报备一下,杀了卖肉,牛皮找人鞣制一下,看看能不能打一副甲。再从别处买一头新牛回来,庄稼地里的营生,没有牛可玩不转。
有些农具该补齐了。出征之前,钉耙坏了,婆娘还在拿刀斫地,唉。
大女儿十五岁了,该出嫁了。做父亲的,得准备点嫁妆,不能太寒酸。
如果还剩点钱,就买些东西,送到战死他乡的同袍家里。
一起出去的,有人回来了,有人没回来,总不是个事,心里堵得慌。
乡勇们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想法。他们总是着眼于自家的小日子,在衣食足够的情况下,也不介意做一些善事。乡里乡亲的,谁知道下次落难的是不是自己家?战阵上刀枪无眼,谁死谁活只有天知道。
周大郎坐在村头的酒肆内,看着远处灰色的原野,心中异样地平静。
老实说,他有点后悔了。但答应了李将军,便无法再反悔,更何况已经收下了他发的一缗钱赏赐。
此番回家,便要料理掉宅园,然后举家搬往营州居住了。
这是一件非常麻烦的事,而他又很怕麻烦。
愁人!
外间天气还比较冷,酒肆店家穿着毛衣,吩咐伙计、厨娘们赶紧熬豆糜。
豆糜就是豆粥,做完后还要加上油膏,是祭祀要用的。
店家自己则拿着一根杨枝插门,遥指东南方。
插完后,嘴里还在絮絮叨叨:“王家大郎运道太好了,居然在梦中见到了蚕神。”
“店家,真有蚕神?”周大郎听了,好奇地问道。
“真有!”店家神神秘秘地说道:“王大郎说那妇人立于他家宅内东南角,说只要做好白粥,加肉覆于其上,插箸而祭之,便可令蚕桑丰盈,不为鼠噬。”
周大郎莞尔一笑。
这东西,他以前信,现在不信。
杀过人了,那人临死前还诅咒他,眼神凶戾。数月过去了,也不见冤魂来索命。纵来,一刀斩之,有何惧哉?
鬼神之道,不过如此。
他拿起筷子,从锅里夹了一块羊肉嚼吃了起来。
锅里还漂浮着一些菜叶,方才他问过了,居然是大宛苜蓿。
此物农人种了拿来喂牲畜,但渐渐有人发现,人也可以吃,而且口感不差。于是便有农户在入冬之前处理“干草”,当作冬菜食用,也是一景。
而就在他吃的时候,那边豆糜也煮好了。店家端了一碗在手上,顺着梯子爬到二层阁楼之上,一边吃,嘴里还念念有词:“登高糜,挟鼠脑,欲来不来?待我三蚕老。”
“店家在做什么?”周大郎问道。
“为蚕逐鼠。”店家坐在阁楼地板上,道:“咱们汴州与西边不一样,一直以来都是养蚕。看到我身上的毛衣了么?”
“看到了。”周大郎笑道:“我也有。北地风寒,厮杀之时,没有毛衣确实难受。”
“汴州地虽然多,但人也多。一家一户没多少地,还分割得稀碎,连不到一起。咱们这里,没法像河南府、汝州那样且耕且牧,农牧轮作呀。咱们这毛衣,都是从西边买来的,得拿绢帛换。”店家说道:“以前没毛衣时,也不觉得咋样。可一旦穿上了,冬日就再也休想脱下,竟是离不得了。”
正围坐在一起喝汤吃肉的乡勇们大笑。
谁说不是呢?毛衣的好处,谁穿谁知道。以后啊,但凡家有余钱的,估计都得弄一身,不然冬天咋熬?
“说起来还得感谢今上。”店家又道:“以前夏兵入汴的时候,小老儿吓死了。那是真吓得瑟瑟发抖,关门闭户,不敢外出,只能从门缝里向外偷瞧,看看大军过完了没有。等到战事平息,梁王府换了主人,发现也就那样。今上其实是个好人,有些毛锥子编排他淫辱梁王妃,我就想骂他。人家相亲相爱,孩子都有了,要你来作怪?梁王妃也是个好人,是真好人,她跟了今上,能享福,真好。”
“扯远了。”店家笑着摇了摇头,又道:“今上没来汴州之时,秦宗权一度打到八角镇,那次也很惊险,乡间男男女女纷纷逃亡,不想被人抓去制成肉脯。梁王将其击退,安定了一些年月,直到夏王又来,还好很快结束了。圣人好啊,给咱们弄来了毛衣这种便宜物事,冬日不再难熬了。你可能不曾听过,每年冬天,到底有多少老人扛不住霜寒故去。圣人好啊,他是真在救咱们。”
许是心情激动,店家说话有些混乱,但周大郎听了依然有些感动。
在路上听人说,河南道的毛衣一般而言都是从河阳、河南府、汝州、郑州等地输来的。
东西向的一等国道虽然进度缓慢,但自洛阳向东,已经修到了汴州。由洛阳往西,则通到了新安县——正好是周大郎等人的目的地,也是他们的家。
这条国道,是圣人力主修的。
乡间传闻,当初有宰相反对修此道,理由是靡费甚巨。但圣人坚持,并削减宫中用度。
他的龙袍,还是建极元年的,穿了好几年了。缝缝补补,一直舍不得丢。
他一餐只吃几个菜,省下的钱都拿来修路了。
最离谱的传闻是,圣人遣散了某座宫殿中的数千美人,节省钱粮修路。
周大郎不知道传闻真假,但他知道这条路的作用太大了。
很多不易运输的商品,比如陶器、煤球等,现在能很方便地运输了,坊市中的此类商品价格大大下降——不仅仅是运输成本下降了,因为道路的改善,有更多人愿意开作坊生产了,进而导致价格下降。
没有这条路,河南府、郑州的毛衣运往汴州,最好的办法就是走水路。但水路并不能覆盖所有地方,尤其是很多人烟稠密的县城离黄河较远,冬日河流封冻之时也没法运输。
圣人是真的在为百姓做事。对比起在幽州见过的李存孝等人,差别太大了。
这个世道,若让李克用、李存孝、卢彦威之辈窃取权柄,那除了武夫外,百姓的日子不知道会凄惨成什么样。因为他们只懂索取,不知道培养民力。
圣人也收税,也征兵,但他是先把百姓养肥了,然后再收税,这样就不至于让人活不下去了。
“店家,如果现在让你回到梁王全忠治下,可愿?”周大郎突然笑着问道。
店家一惊,狐疑地看了眼周大郎,道:“客人你这话……”
“无妨,就随口问问罢了。”周大郎摆手道。
“算了。”店家沉默了半晌,道:“梁王对我等有活命之恩,但终究不如夏王。以后让夏王与梁王妃的孩子继承大统,那就妥了。”
乡勇们爆发出更大的哄笑。
有人斥道:“你这老头,想什么呢?折皇后出身关西名门,淑慎有仪,什么时候轮到梁王妃?”
“尽想美事。若让那张氏得逞,下一步岂不是要把我等关西人尽皆赶出直隶、河南?”
“皇后要去北平府了。张氏一柔弱妇人,怕是要被折后一箭射死。”
“哈哈哈!杀得好!”
店家听这帮乡勇吵嚷,有些生气,干脆待在阁楼不下来了。
周大郎含笑听着,没有发表意见。
其实在他看来,这些都很无谓。意气之争罢了,还真能把已经住到第二代的直隶关西百姓都赶走?
他真正在乎的,是这个越来越好的世道,不要被李存孝那等粗鄙武人给破坏掉。
如果这一切都发生了,那么他此时所在这家酒肆,店家可能已被人五花大绑,日夜拷打,榨取钱财。
武夫乱糟糟地冲进来,能把铁锅都搬走。
没人修路,物价腾贵。
没人织毛衣,老人在冬天冻毙于四处漏风的茅草屋内。
甚至就连店家本人,年且五十了,估计也得扛上长槊,列阵厮杀——不,到了那时候,武夫们可能连长槊这种兵器都用不起了,有杆木枪不错了。
“赶紧吃,吃完回家。”周大郎撂下筷子,起身说道。
众人惊愕地看着他。有人调笑道:“这么急着回去抱婆娘啊?”
周大郎一笑,道:“我急着去营州升官发财。”
众人又纷纷羡慕,皆道周大郎遇上贵人了。去了柳城就当队正,再过几年,不得弄个副将当当,掌一营兵?届时如果征伐契丹,就还有立功的机会,哎哟,当初我怎么就没想到去搏一搏呢?
周大郎不与他们多说。他总觉得,这趟出征以来,遇到的人和事,让他感觉不一样了。
或许,在钱财、富贵之外,还可以追求些不一样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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