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冠、李存勖等人走得还是蔚州、易州道。
一路紧赶慢赶,十月十八日至瓶形关。镇将刘琠亲出城送行,让李存勖又骂了一声「狗东西」。
二十日至灵丘,二十三日夜至飞狐,随后便出了蔚州界,直入易州。
一路上,看着曾经的河东城池纷纷换了主人,李存勖脸色难看不已。李从珂、李从璋二人也有些感伤。
都非没心没肺之人,这些年的征战厮杀,到头来竟然是一场可笑的梦,念及此处,没人还笑得出来。
普通士兵的心情其实更纠结。若不是听闻去了幽州有钱帛赏赐,鬼才跟着走这么远呢。他们又不是李存孝手底下那些苦哈哈,劳师远征,图个什么?
二十六日,抵达唐县,算是终于走出了大山。
定州刺史赵岑带着数百夫子,带着猪羊、米酒前来劳军。裴冠见了,稍稍松了一口气,道:「赵使君来得太及时了。」「少卿何出此言?」赵岑惊讶道。
「军心有些不稳。」裴冠苦笑道:「数日前,军中有谣言,大夏天子未垂恩泽,翻有猜嫌。我等防戍边远,经年离阻乡国,死活不知。」」
「这.....」.赵岑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问道:「后来怎么压下去的?」
都是老武夫了,当然知道这是极度危险的信号。一不留神,让军士串联起来,煽动更多的人,在场诸人,能逃得一命都算好的,更别说带着人马去幽州了。
其实这也就是晋军了,如果换成河北武人,估计已经反了。赵岑依稀听说,昔年圣人为天下军士排等次。
夏兵、梁兵能打又听话,排甲等。
晋兵、燕兵能战,但习气较重,排乙等。
郓、兖兵战力不如晋兵,也不如晋兵听话,排丙等;淄青兵战斗力甚至还不如郓、兖,但更听话一些,同列丙等。
魏博、沧景、成德、义武等军,战力强于郓、兖,不如晋兵,且非常不听话,列丁等。
江淮兵,战力不如河北、河南,但听话胜于河北,同列丁等。
按照这种排法,晋兵其实还可以了,毕竟是大雪天都能给你数百里追敌的耐苦战之士,此时情绪波动,估计也是因为心中彷徨。
「十余人抽戈露刃环石君立,欲还潞州。幸得李从珂集亲随武士而来,将其诛杀。」裴冠说道:「今日大酺一次,应能稍稍安稳一些。」
「原来是此事。」赵岑叹道:「这帮武夫,实在无法无天得紧。其实无妨,圣人已遣银枪及侍卫亲军赫连隽部抵达定州,全程护送,应无大碍。」
「这就好。」裴冠终于放下了心。
确实也是巧了,就在二人说话间,数千骑从东南方向驰来,远远下寨。正在休整的晋兵大哗,不过很快在军官的呵斥下止住了。
李从珂带着亲兵紧紧巡视着。
目前军心不稳的主要是石君立的厅前黄甲军。他们的家人远在泽潞,听闻要远征契丹,又对夏人不太信任,因此军心浮动——事实上已经够给面子了,走到定州才有哗乱的苗头。
至于万胜黄头军上万众,大伙表示情绪稳定。
他们的家在代州,离此并不远。而且赏赐没有泽潞军士多,饥饿感较强,本身又是新编组的部队,军士们互相之间还不够熟悉,暂时没兴趣闹。
「石将军、李将军,你们看银枪军如何?」裴冠抓住机会,又开始了他的洗脑战术。「临敌不乱,气定神闲。下营之际,还遣游骑抵近探查,都是厮杀场上滚出来的老武夫了。」石君立说道。
「其实交过几次手。代北之战,听闻把契丹冲得溃不成军,应有几分本事。」李从珂说道:「不过,最难得的还是听话。你说
夏王以及当年的朱全忠,怎么就能练出这么听话的武人呢?呸,全忠给军士脸上刺字,这都能忍,河南宁无男儿耶?」
裴冠听了哈哈大笑,道:「河东若被黄巢、秦宗权之辈蹂躏一下,武人也会更听话一点。若像邵圣那样一手一脚搭建禁军,并让他们家人的生活有翻天覆地的变化,武人也会承你的情。二位将军,河东将士上了阵确实是能打的,可若总是这般桀骜不驯的模样,早晚要吃大亏。不仅仅军士们吃亏,你等也要吃亏。此中道理,我也不便多说,二位将军应心知肚明。」
李从珂、石君立微微叹气,李存勖也沉默不语。
一路上非常低调的李克柔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话了:「其实河东这份家业,大兄也操持得非常辛苦。厅前黄甲军武人军心浮动,也怪不了他们。重阳的赏赐还没发下呢,就又要远征,换谁都不乐意。如果到了北平府,夏王能发下军赏的话,人皆归心矣。」
「银枪军.....」.李克柔找了张马扎坐了下来,道:「其实早些年旋鸿池会盟之时,就见过这支部队了。那会其实不行,河东有数支骑军可轻易摧破之。但打了这么多年,银枪军是越来越难缠,河东诸骑军却未有寸进。」
说到这里,他看向李存勖,道:「侄男也不要嫌叔叔说话难听,诸位将士也不要心中不服,我说的都是实话。甲坊署那边与我说,晋阳西作坊二十年前可年制马甲四百副,而今却只有二百余。这些年,各路金枪班直,还有几个都用得起步槊?早晚全换成长枪。楼烦监至今没有起色,征募民间私马,却怨声载道。现在么,怕是沙陀三部都没多少战马了。再打几年,河东可凑得出一万骑军?」
「诸位,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吧。去了北平府,夏王还有赏赐发。何必呢?何苦呢?吃了武夫这碗饭,风里来雨里去,阵前厮杀也好,劳师远征也罢,甚至蚁附攻城都是等闲事。若吃不了这份苦,便不该拿这份钱。今日我便卖个老脸,向定州赵使君商借钱帛,补发赏赐。诸位兄弟,不愿跟着搏富贵的,拿了钱就走吧。大伙一起并肩子厮杀多年,走到现在都不容易,须不能坏了情分。」
将校们一听,感慨万分。很快便有人将话传至各营,厅前黄甲军那边一阵骚动,不过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唉!「李存勖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只见他忽然起身,走到辎重营地,抽出腰间横刀,将一辆辆车上的麻绳斩断,然后打开箱子、包袱、麻袋,将绢帛、铜钱、财宝都扯了出来。
夕阳西下,照在锦缎、铜钱、银碗、金器、宝珠上面,发出夺目刺眼的光芒。军士们不由自主地围了过来。
「本应我独自一人赴幽州,却连累了诸位离隔父母、跋山涉水,实在有愧。这些钱财,便分予诸军吧。厅前黄甲、万胜黄头各书记、判官,速速点验。鼎釜之类的粗笨物事,亦可估值分发。"李存勖说道。
军士们听了,面有愧色。
「发下去!「李存勖一刀横斩下去,木屑横飞。
「侄男,这是大兄怕你在外面受气,给你准备的....."李克柔好悬没把「嫁妆」两字说出口。「去了北平府,还怕没有吃喝?」李存勖突然笑了,道:「我李亚子也是大好男儿一个,披上甲,跨上马,自可于万军之中寻觅富贵,叔父何忧也?」
裴冠、赵岑互相对视一眼。没想到这个李亚子,还真不简单。
「无妨。」裴冠低声道:「圣人诸般手段,拿捏河东骄兵悍将还不成问题。倒是这个女婿,以后得盯紧点了,不能让他领兵。」
赵岑默默点头。其实,河东那么多兵马,将来总要收拾的,此时练练手,倒也不错。一场风波平息之后,诸军北行,于十一月上旬抵达北平府良乡县近郊。
这里就是他们暂时的驻地。黄头万胜、厅前黄甲二军一万三千军士于此等候圣命,银枪、侍卫亲军在附近立寨,密切看护。
邵树德也从昌平汤返回临朔宫,检阅天雄军、银鞍直三万将士。
十一月初六,裴冠、李存勖、李克柔等人得到旨意,兼程赶往临朔宫面圣。邵树德好好观察了一番这个在历史上大大有名的女婿。
其实这会根本看不出来什么,也就一个颇有英气的青年贵胃罢了。长相倒不赖,但眉宇间一股桀骜不驯、满不在乎的神色。
野心不小,锐气十足,即便在他面前也不曾收敛一二。
邵树德笑了,他最喜欢调(收)教(拾)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十一月初八,他降下德音:
「自累年以来,四方多故。晋阳输诚,愿求相好。朕思偃兵甲,义难违拒.....」
「前唐银青光禄大夫李存勖华胃恭仁,温良美茂。当申下嫁之命,式宠亲善之家......可为驸马都尉。」
「蓝田公主擢秀天潢,联华宸极。柔顺之心,叶于礼度;肃雍之道,庆于言容.....既以下嫁臣寮,仪则须依古典。严奉舅姑,夙夜勤事,此妇之节也。」
「夫妇之际,教化之端,枝连帝戚,事系国风,须有常仪,莫紊彝典.....」旨意一下,即布告诸州,令天下咸知。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李克用答应之时,李存勖动身之刻,便应该想到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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