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极八年五月初三,邵树德经捧圣州龙化县,抵达了忠圣州。忠圣州领一县,曰静蕃县。
静蕃县并非去年大战中的静蕃寨,而是新设的县份,只是借了一个名字罢了。忠圣州有五万人左右,以契丹为主,奚人其次,另有少量渤海、汉儿、鞑靼人。
该州尚未分封出去,理蕃院派了官员在此打理各种事务。邵树德带着三干宫廷卫士、五千余银鞍直抵达州城的时候,居然看到这些官员悄悄松了一口气。
「李主簿何故如此惧怕?」邵树德看着尚未完工的城墙,问道。
「李主簿」名为李严,本在营州为官,后调入理蕃院系统,担任主簿,又被派到忠圣州来处理民政事务。
「回陛下。」李严答道:「忠圣州有近万户百姓,除缘城开垦的渤海、汉儿之外,其余皆是逐水草而居的部落之民。部落之制,本就有头人、酋豪,而今互不统属,故相安无事。臣所担心者,部落无主,久之便会互相吞并,形成大患。」
「可有苗头?」邵树德问道。
「尚未有此苗头。」李严回道:「臣所忧者乃将来之事。」邵树德点了点头。
其实,契丹八部的草场早就被他划得七零八落了。
罨古只、辖底二人各领一块,七圣州一块,永安宫一块,另有少部分被划入了营州、濡州境内,分得十分细碎。
正如耕地是中原百姓的生产资料一样,草场就是草原牧人的生产资料。划分得越细,单个实力就越弱小。实力越弱小,就越难以反抗。
但还是要有居安思危的概念。
如果天降猛人,一统七圣州、永安宫及两个小契丹部落,朝廷就不得不发大兵征讨,花费甚多。
而要减少这个可能,就要严防死守七圣州内部,尽量让其原子化,不能出现武力、威望远超同侪的猛人。
李严所担忧的其实就是这个事。忠圣州现在连个主人都没有,这就给了很多人不该有的野心—大位空悬,岂不是我有机会?这么想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契丹人刚逢大败,短时间内不至于有人作乱,不过卿所忧之事,却也是事实。」邵树德皱着眉头,慢慢踱步。
因为风俗、文化和生产模式的不同,七圣州说起来和黔中的牂阿蛮、昆明部落,五管的蛮、俚差不多,本质上都是世袭土官统治。
他们注重血统,上下等级森严。比起此时中原的风气,犯上作乱的可能性要小多了。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外。
西谢蛮是怎么变成西赵蛮的?赵君道作为下属,可不就犯上作乱,抢了谢龙羽后人的土官位置么?
再近一点,还有乾符年间杨端趁势而起,意欲抢夺统治了播州四代人的罗氏家族基业这种事。
但整体来说,还是偏少的。统治结构比较稳固,奴隶生来就是奴隶,贵族生来就是贵族,洗牌的机会相对较少。
但正如中原那句老话,「尊位不可久虚,万机不可久旷。」你要断绝那些部落实力派的念想,让他们意识到自己不可能当上大夏郡王。
想到此节,邵树德觉得捧圣郡王府、奉圣郡王府的组建速度要加快了。王府暂先设在北平或洛阳,捧圣州、奉圣州的契丹大小头人们定期入京,让他们知道谁才是主人。
但这有七个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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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边,月理朵带着女儿耶律质古在河畔散步。
五月的辽泽百草竞发,春光烂漫,处处洋溢着芬芳的味道—呃,或许还有牛羊粪便散发出的异味。河对岸,余庐睹姑、萧重衰母女正在采摘野花。她们与月理朵母女对视了一下,又很快移开了视线。河畔还聚集了一些牧人,看到月理朵和
余庐睹姑时,纷纷拜倒行礼。
见小姑子不说话,月理朵叹了口气,说道:「都起来吧,最近过得可好?」
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肚子根本隐藏不住。她也没打算藏,就大大方方站在那里,看着所有人。在场的都是有点身份的酋豪,没人傻到认为月理朵怀的是阿保机的孩子,只可能是无上可汗的种。这对有些人来说感觉很耻辱,但对刚刚经历失败的大部分人而言,似乎也没什么。草原就是这么弱肉强食,若打败阿保机的不是邵树德,而是耶律辖底,他一样会把这个侄媳妇给娶了。
「月理朵,我们日子还过得下去,就是对前途有些担忧。」「阿保机会不会回来?」
「迭剌部被分得七零八落,很多人下落不明,是不是死了?」「罨古只、辖底到底怎么想的?他们会不会站出来?」
「现在有哪个地方可以跑?」......
林林总总一大堆问题。余庐睹姑听得眉头直挑,用审视的眼神看着月理朵,心中暗暗窃喜。
这骚蹄子,以往在部落里都是不怒自威、一本正经的模样,让很多人顶礼膜拜。现在么,居然那么会魅惑圣人。再这么下去,圣人怕是都要与她一起过夜了。
「七圣州之建置,不容更改。」月理朵说道:「迭刺部已是过眼云烟,不可能再出现了。败了就是败了,自古以来,草原上的部落旋起旋灭。迭刺部存在一百多年,消失了也很寻常。从今往后,只有各个氏族,没有部落了。」
此话一出,尽皆默然。
月理朵这话,肯定不是大家想听的。但也是实话,让人直面血淋淋的事实,肯定不太好受。
「忠圣州四面皆是夏土,能往哪逃?」月理朵又道:「你们其实无需过分担忧。辽泽的天还是那么蓝,水还是那么甘甜,每个氏族都有自己的草场和牛羊,好好过日子就行。无上可汗起于阴山,跟着他的党项、回鹘部落日渐兴盛,他们有漂亮的衣服穿,有酒喝,有肉奶吃。勇猛善战的儿郎,许多都当了官。这样的日子,需要担忧吗?」
「真的没人能站出来吗?」「月理朵要不你·····"
「阿保机真的一去不回了吗?」众人不死心,继续追问。
月理朵遥遥看向北方,摇了摇头,道:「罨古只和辖底,今年或会与阿保机开战。大夏数十万禁军,那排山倒海的阵势,你们也见过了···...」
「阿保机来了又能如何?」月理朵轻轻抚摸着隆起的小腹,道:「只有羞辱罢了······」氏族酋豪们顿时唉声叹气。
耶律质古听了,眼圈也有些红。
她转过身去,不想再看这些人,不意却迎来了河对岸表姐萧重衰冷漠的眼神。「走吧。」月理朵扯了扯女儿,道。
安抚契丹人心,在护圣州、捧圣州的时候,她已经做过了。接下来去到别的羁縻州,大概还要继续。她没有选择,更没有必要继续与契丹八部纠缠不清。
没有人知道,当邵树德拉着她一起登高校阅大夏禁军,看着那些杀气腾腾的武夫,听着他们山呼海啸的欢呼时,她浑身战栗,已然湿了。
与阿保机一起生下的三个孩子,现在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月理朵温柔地抚摸着腹中孕育的生命,信步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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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五,邵树德抵达了迎圣州,暂歇两日。
迎圣州领一县,即双辽县,户口与忠圣州差不多,五万出头。邵树德在此接见了北上的沙陀三部酋豪。
沙陀人是去年九月以后东进的,大部屯于营州。为此,七县鸡飞狗跳,大肆征发百姓,与沙陀牧民一起抢割干草,同时提供了一部分粮食,让他们安然度过了冬天。
不过即便如此,牛羊依然有所损失,瞟也掉得很厉害,今年势必要到渤海好好找补找补了。
「沙陀二十万众,本属三部,朕会给你们找三个好牧场。」邵树德拉着史建瑭说道:「今已寻得一处。」
说着,他让人拿来地图,指着鄚颉府西侧、大鲜卑山以东某地,道:「此处有去岁逃散的些许契丹部落,也有靺鞨人,你带沙陀部去征服他们,为朕修一宫殿,就叫永和宫。从今往后,你部就在此放牧,为朕监视黑水靺鞨诸部。」
邵树德手指的地方大致在后世吉林省白城市镇赉县一带,离礼圣州不远,是一处非常优良的牧场。除了气候稍冷之外,就草场质地而言,并不输他们原本的牧场,甚至更好。
「臣遵旨。」史建瑭没有二话,立刻应下了。
见他答应得这么干脆,邵树德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沙陀三部是义兄临终前托付给他的,如今他却想让这个部落来为他戍边。
威望未著,恩惠不显,可乎?
「不会让你们白忙活的。苦寒之地,确实也有些辛苦。」邵树德说道:「朕会令人拨毛布二十万匹、杂畜三十万头,交予你部。朕的奴部,不会亏待的。侍卫亲军的升迁机会并不比禁军少,以后你便知晓了。」
由奴部丁壮组成的侍卫亲军去年没参战,今年出动了。
除洪源宫调拨了数千丁壮前往沙州布防外,其余各宫选调两万人东行,统归符存审节制,已然快到T。
沙陀部是三部中实力最强大的一部,差不多有十万人远超萨葛、安庆二部。他们去永和宫,当能保得那一片的太平。
「臣谢陛下隆恩。」史建瑭说道。
其实略微有些遗憾。在他看来,沙陀三部已经不是纯粹的游牧部落了,尤其是在吸收了大量粟特人之后,他们种地、经商、冶铁的本事也不赖。
就史建瑭本人而言,他也更喜欢中原的花花世界,更喜欢过汉人的生活,而不是当什么牧人。
「胡思乱想什么呢?」邵树德敏锐地发觉了他的小情绪,笑道:「永和宫宫监是流官,并非世袭土官。卿乃大将,朕还要委以重任的,先去永和宫干个几年,待时机成熟,便可回京。」
史建瑭暗暗松了口气,立刻道:「臣遵旨。」
「替朕盯着点黑水靺鞨。」邵树德说道:「这些人野性难驯,恐不服王化,将来说不定是个麻烦,你多上点心。」
永和宫的位置在辽国时叫泰州,是契丹人与野女真的交界线。
渤海国被契丹攻灭后,北边诸府崩溃,黑水靺鞨趁机扩张,蚕食渤海北部领土,拓展生存空间。
这些人降叛不定,十分难缠。契丹人学渤海故智,在这里修建边墙堡寨,阻遏女真南下,泰州便是其中一个相当重要的据点。
在邵树德的打算中,原则上对黑水靺鞨实施羁縻统治,但也需要留驻兵力看守。禁军不可能在此驻防了,那么就需要像沙陀三部这样的编外力量填补空缺。
他现在把话挑明了,永和宫没别的任务,就是死盯着黑水靺鞨,不要让他们的势力南下,威胁到辽东道的核心区域。
「若有人敢作乱,臣定将其杀得片甲不留。」史建瑭一听有立功的机会,立刻应道。
「无需如此。」邵树德哈哈大笑,道:「前唐之时,黑水靺鞨屡屡遣使入贡,非常恭顺。你消灭了他们,当地还会起来别的什么部族。杀是杀不完的,令其恭顺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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