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下着寒意十足的冷雨,屋内温暖如春。
这鬼天气,傻子才愿意出去逛呢,正适合——写作。
“……十八年前,虚德·绍伊汗征服了广阔的秦地。那里所有的王公贵族都争相亲吻他的靴子,宣誓效忠于他。凡是汗认为可信赖之人,皆予以荣宠……沙陀大都督克用、汗亲爱的兄弟,确知汗的过人才华以及聪明、稳重、坚毅和勇武的品质,在归真之前,嘱咐他的继承人协助汗,整个北方得以一统。”
“……汗认为契丹、渤海的邪恶统治没有丝毫正义和仁慈可言,于是准备了一支军队。这件事发生在十年前或十二年前,征服行为就此展开了。”
“……有理由认为,安巴坚(阿保机)的统治背离了公理和正义大道,因为他运用不正当手段得到了契丹国的汗位。整个国家日益衰落,人民到了无法生活的地步,不断发动起义。他们十分愤怒,迎接了夏帝国的军队。”
“汗宽容地赦免了很多契丹贵族,并下令禁止抢劫契丹人民的财物,只取走了安巴坚美丽的可敦。他的清廉与智慧让人赞叹,堪与最伟大的造物主圣徒相媲美。”
“……在渤海国最后时段的统治中,没有一位有权威的君主。人民受到压迫,愤怒在累积。大諲撰嫉妒自己的宰相,把他监禁了起来。这种背信弃义之事让人寒心,贵族们离心离德,不愿再拼死抵抗夏帝国的军队。”
“绍伊汗坐上了渤海国君主的宝座,贵族们都跪下称臣,开始说恭贺之词。大諲撰的可敦跳了一段舞,为汗所青睐。汗被这个女人迷住了,放弃了惩罚渤海贵族的想法,多么幸福的贵族,多么幸福的女人啊!”
“……汗的野心很大,他决意征服南方。占星者告诉汗,今年是天蛇座第十次三星相合,一定能够取得胜利。汗准备的军队势如破竹,如期获得大胜——解释一下,我无意说这些征服事件是由星象产生的,因为只有造物主才能创造万物。”
“……汗决意征服一千法尔萨赫以外的长和国。”
“……汗受够了回鹘人的侮辱。”
“……汗抢劫成性,竟然来到了拔汗那!”
塔姆写完几页后,悄悄收了起来,因为使团领袖马哈木已经到了外面的庭院中。
“又是没有收获的一天。”果然,片刻之后,马哈木推门而入,直接嚷嚷道。
收起“禁书”的塔姆不动声色,问道:“你准备回程了吗?”
“你做好准备了吗?”马哈木反问道。
“老实说,我们应该更深入地了解敌人的虚实。”塔姆说道。
“三个多月了,还没了解够吗?一场战争都打完了。”马哈木说道。
“这么大的国家,三个月是远远不够的,最少也要三年。”
“那不可能。”马哈木笑了,说道:“想好回去后怎么说了吗?”
“你是沙希布·沙巴德,你的压力更大。”
马哈木闻言叹了口气。
首先,在出使之前,国内很多人就非常反对,认为不会有什么结果。
其次,在进入夏国境内后,他们被当地官员拦截,耽搁了很长时间。
再次,终于抵达长安了,却只见了他们的皇帝一面。草草说了几句话,皇帝就打发他的官员来与他们交谈了。但那些官员并不热心,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提出来的条件也让人难以接受。
时至今日,马哈木觉得唯一可能接受的,大概就是处死萨曼尼了,因为他参与了喀喇沙的政变,这是一切争斗的本源——按照夏人的说法就是如此。
如此种种,令马哈木觉得,再留下去也没什么意义了,不会有任何结果的。河外之地,只能凭借战争来了断,直到一方退让为止。
但塔姆的一番话,让他思考起了留下来的积极意义。或许,借此更多地了解夏国的情报,对于大维齐做决策有着非常积极的意义?
“你了解了多少?”马哈木坐了下来,问道。
这段时日,塔姆经常带着粟特翻译,外出行走,最远甚至去了长安附近的城市。
他与很多人交谈,知道很多不为人知的事情。
他观察夏国的气候、农业和交通,写了一份报告。
他深入集市,了解夏国的工艺制作水平。
他想方设法记录夏国各个省所在的位置、总督的名字以及有多少贵族、贵族掌握着多少人口。
他甚至进入了长安的聂斯托利派教堂,假装自己是景教信徒,询问教堂里的神职人员知道多少内情。
总之,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马哈木很感兴趣。
“我尽量说,你尽量理解。”塔姆也不客气,直接说道。
马哈木点了点头。
“第一条,夏国和平的时间并不长,甚至比我们还短。因此他们拥有一大批富有战争经验的贵族和士兵,他们真的很能打,并不仅仅限于勇气方面,还在于专业的知识和技艺。”
马哈木认真听着。谁都知道,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军事人才有多么宝贵,他本为波斯有这么一大批杰出的人才而感到骄傲,可谁能想到,在遥远的东方,竟然也有这么一大批专业军事人才,且数量以十万计。
“第二条,夏国土地辽阔、人口很多。我无法得知确切的数字,但毫无疑问,是我们的好几倍,这意味着他们能够征发大量的自由民和农奴上前线,并且之前经常这么做。”
这确实是个头疼的问题,马哈木也很发愁。
人口意味着战争潜力。如果夏国发疯的话,它完全可以动员其东部地区的军事人员和物资,到西部边境作战。只要不怕引起国内动荡,靠君主个人意志推行,理论上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第三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夏国国内没有动乱,外面也没有值得称道的敌人。他们可以集中精力,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听到这里,马哈木先起身走了两圈,然后又坐了回来,愁眉不展。
不愧是拔汗那总督的顾问,塔姆确实有一套,眼光很毒、很精准。
事实上,叛乱和外敌严重牵扯了布哈拉的精力。
当最精华的呼罗珊省烽烟不断之时,没有人还有心思在东方作战。大维齐决定于今年主动进攻,解除一个方向的威胁,这个战略决策受到了很多人的批评,包括日渐长大的埃米尔。
内部叛乱,这是自倭马亚王朝以来就挥之不去的梦靥。毕竟,萨曼波斯其实也是靠镇压叛乱或者“叛乱”起家的,这是绝对的死穴。
“还有第四条。”塔姆继续说道:“夏国皇帝的威望很高,没人质疑他做出的每个决定。你能想象,当伊斯玛仪(萨曼波斯第二位君主)还在世时,国内是什么情况?还有人敢叛乱吗?”
“没有。”马哈木下意识摇了摇头,随即叹了口气,他明白了塔姆的意思。
虚德·绍伊汗是夏国的开创之主。
军队是他一手建立的,官员是他一手提拔的,他战无不胜,做出的决定甚少出现错误,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消灭了一个又一个对手。这样的人,统治力是顶级的、碾压性质的,他不会有任何对手,他的话会被所有人尊奉,他做出的决定堪比造物主的意志。
这样的人,要怎么对付?马哈木想不出办法。
“再留两个月吧,在夏国新年的时候离开。”塔姆建议道:“这是个十分难得的机会,我们可以借此了解夏国的很多东西。”
“我们的钱,也只能支撑到那时候了。”马哈木说道:“那就再留两个月。在此期间,你好好搜罗情报,我争取再觐见一次夏国皇帝。”
“就这么决定了。”塔姆点了点头。
马哈木匆匆而来,又匆匆而走。
塔姆定定地坐了一会,在确定无人打扰他后,又拿出纸笔,开始撰写《河外战纪》的书稿。
“……虚德·绍伊汗出生于吉星相会之时,这与该国的记载相一致。在历史中,这样的吉星相会只出现过三次。第一次,亚历山大大帝降生。第二次,先知买买提临世。第三次,则是绍伊汗君临天下。”
“……我试着占卜了一次,以预测吉凶,结果是:‘七大行星预兆着所现之幸福,将宇宙之钥匙交给其主。’”
“……宇宙和阳光成了他的奴隶,时代和江山在其手中。夏国迎来了如此强盛的时代,这是周边各个国家和民族的不幸。因为狼绝不会改变其本性,直到拔掉其锋利的牙齿。蛇绝不会改变咬人,直到砸掉它的头。”
“当骆驼爬上尖塔并喧哗的时候,人们最好躲起来不要暴露自己。很遗憾,我们的国家处在一种混乱的情况下,并没能很好地隐藏自己。”
“……星宿幸会之主降生的条件极其严苛,他是造物主派往世间的宠儿,代其统治人类。或许有些人不相信,但造物主的慈爱有时候也会惠及异教徒,进而用其鞭策自己的羔羊,令其迷途知返。”
“……第一次见到绍伊汗时,我确信了自己的占卜结果。那犹如鞭子般的威严让我们双膝跪下,两手交叉附在胸前,俯首敬拜。起立后,向前行一步跪下,再拜。”
“……我敢用我的家族名誉、一生的学识荣耀来发誓,星宿幸会之主本不属于这个世间,你一旦遇到,只能躲避,并默默等待其重回造物主的怀抱,这是唯一的办法。”
写完这几页,塔姆发了好久的呆。
直到外面的雨停下,他才如梦初醒。匆匆将书稿合上后,他想了想,将主书名《河外战纪》划掉,把副书名《胡大之鞭》提了上去,变成了主书名。
有些时候,他都觉得自己成了“星宿幸会之主”的狂热支持者,即便他在伤害自己的国家。
这书——搞不好真成禁书了。
得多写几本,波斯语、粟特语、大食语甚至突厥语版本,都写一份。
从明天开始,恢复学习夏国的语言和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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