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小旗军一席话,弗朗西斯·培根感觉过去十年书恐怕都白读了。
当然,他只是一时间逻辑错乱不能自洽,但头脑正在快速搜寻一切能消除矛盾的结论,尽管还没找到,但很快就应该能够找到说服这名明军的方法。
远没有到需要说服自己的程度。
人的悲哀之一或许就是为一件无望之事努力,正如现在的培根,他希望自己能说服一名明军,借此取得信任来得到更多关于明军以及大明帝国的信息。
但这从一开始路子就错了,其实他若试着于这名明军成为朋友,也许他想要的消息也能套出来,但想要建立共同信仰?
知道他怀里揣着的小书为啥叫《防铳毙指南》不?
东洋军府新编军事条例第二章,适用于铳毙的法令中七十四条:明军准拜神,但死前不得信教。
谁会拿小命儿开玩笑啊?尤其是四洋旗军都吃得这么饱、军饷这么厚、动不动还有这个哪个的奖赏,只要通过了北洋招兵的考核,认真操练立马就变成大明帝国中等偏上收入人群。
出洋五年,愿意续约的继续续约,不愿意续约的回去朝廷包分配,别的不说,就北洋南洋的练兵官、南北讲武堂的研究与教习,最次最次,天底下哪个卫所还不缺个业务熟练历战丰富的武教头了?
哪怕回去不想再从事戎事,五年少说能攒下一百两白银的积蓄,退一万步讲,这北洋旗军当得多没出息才能就攒下一百两啊?就不说打仗,随便一个科目考试得个第一,后面几个月俸禄加起来都有三十两,这还是步兵。
唯一不好的一点就在这是高危职业,可他们没输过啊——根本找不到想死的理由好吧!
吃饱撑的找铳毙去?
“我说你呀,也趁早熄了这份心,在新大陆,你们那主儿不灵,走,该咱进去了。”
旗军抽起长匕首就要拉着培根去道君庙,把小弗吓坏了:“我不拜,我不拜,我不能拜你们的神,这是异教!”
“瞧你那少见多怪的样儿,你爱拜不拜,谁稀罕,让你去里边吃点东西,我要拜!”
小旗军非常鄙视地看了一眼,再次伸手这才拉着弗朗西斯·培根走向道君庙,路上培根还慌张地问道:“你带我来这儿到底要干什么啊,昨天不是说好今天去看陶器么?”
“看个屁陶器,没见我因为你做小木牌子挨吵了么?说我管教不严,罚了半月军饷,你知道我半月军饷多少钱,嗯?三千通宝!把你跟你那懒蛋朋友全身家当卖了都换不来。”
“害我被罚这么多钱,你不得赔么?再说了,没听见别人天天放铳练习射击,我可没空陪着你俩玩,咱一向表现良好,跟西人作战也是拿过首级功的,这次比赛拿了名次,离升做小旗就不远了!”
小旗军说着还哼出一声:“我来拜拜道君,让道君给我换个差事,顺便让你吃点东西,好教道君爷爷也给你找个工作,别跟你那朋友一样,成日不思进取就在军府混吃混喝,也不臊得慌!”
让道君给换个差事?
让道君给找个工作?
“不是,我有工作啊,我是英格兰驻大明帝国使者随员,我的工作就是这个!”
“什么狗屁工作,你是使者随员,你们使者呢?连使者都没有要哪门子随员,要点脸吧——道君庙里不要喧哗,站这等着。”
培根被拉进道君庙的大殿,看上去这座庙宇崭新,像是前些时候才经过修缮,极高的殿梁分散力量吊着明灯,殿内烟火缭绕笼罩着神秘气息,一阵穿堂风吹过,烟雾里露出正中巨大神像——培根觉得有点眼熟。
不过一时半会他没想起来这个神像究竟和他见过的谁比较相似,又或者说这神像跟他见过的每个明朝人都有点像,只是透着更深重的威严罢了。
在神像左右的墙壁上整齐地悬挂着各式各样的书信,书信下有左右各四名披甲执锐的旗军执勤。
而在神像之前,列开许多张巨大的祭桌,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物品,有五谷杂粮、水果蔬菜、烹熟的肉食与冒着热气的玉米面食品、装着果汁、羊奶或温粥的陶罐、崭新叠好的衣服、看上去就分外名贵的布匹锦缎、明亮的刀剑铠甲还有做工精良的弯弓羽箭。
甚至还有两个尚在襁褓的小孩。
培根看到有人恭敬地将食物放在祭桌,低头祷告两句躬身退下,也有人先恭敬祷告再慢条斯理地从祭桌上拿起食物吃起来,动作很轻非常雅观。
还有一名妇人温柔抱起尚在襁褓大声哭闹的孩子,走近神像低头说出几句不知道什么,带着小孩走了。
整座神庙,培根没看见任何一名教士或祭司之类的人物,只有这些不知名神明的信徒。
在这样的背景下,他看见被指派看护他的旗军提着长匕首走上前去,向神像祷告几句,旁若无人地拿起热腾腾的黄色面食递给他:“玉米面火鸡肉包子,吃了它你就有工作了。”
“为什,这,这些祭品能随便吃?”热腾腾的面食令人看上去很有食欲,虽然培根不知道所谓的‘包子’是什么东西,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接在手里,问道:“我看到有人抱走了小孩,还有这些祭品,是怎么回事,不是拿给神明的么?”
“也就你们这些伊比利亚病的患者才这么愚昧,神仙灵才是神仙,不灵它就不是神仙,神仙能吃包子么?你能。”
“我的大帅说常胜需要这样的地方,能让走投无路的人过来吃顿饱饭,一开始只是大帅从赋税里取些粮食放在这施粥,后来穷人多了,商贾便过来招工,没有生计的人不但能吃一顿饱饭,还能得到一份能赚钱的工作,在我们来之前土民做工没有钱。”
“所以人们约定成俗,如果日子过不下去,就到这来吃东西,你吃了东西,人们就知道你需要工作,常胜有数不清的工作等人来做,得到帮助的人日子过得好了,发了工钱心怀感激买几个包子馒头、做买卖的招到工人,放几套衣服几匹棉布,现在已经不需要大帅再做什么了。”
“这就是我说的我们跟你们不一样,你们祖先犯了错天生就有罪。我们的祖先为帮助更多的人,补天填海,知道么,天是我的祖宗补上的,要不然你们早死了。”
旗军说着抬手向龙虎道君像微微抱拳,道:“人们祭拜道君并非因道君是神,他们走投无路想吃顿饱饭、想过好日子,在这儿这些想法全都灵了,而这是道君的家,所以感激道君,香火旺盛。”
“要是神明不能让人过得更好,那算哪门子神明,我们大帅第一个放炮把庙崩了。”
“至于你说的小孩,那是另一个故事了,西班牙人造的孽,过来,别挡别人的路。”
旗军拉着正往嘴里送包子的培根站到殿门口,道:“我们来之前西人在这横征暴敛,本地土民有些地方小孩是由整个村子一起养,吃百家饭长大,但后来百家饭也养不起小孩了,因为西人一直征发徭役去挖矿,百姓有去无回,男人们都在矿上,妇孺哪里还能存活。”
“天军到来之后让土民有了自己的钱粮土地,不愿种地的也有工作,但也毁了他们村落一起养小孩的习俗,他们都搬到工厂附近住了,互不相识,有些百姓养不起小孩,就会送到道君庙。”
“生活好些的百姓就会过来把小孩带走养大,要是没人养,就由道君养,我们有养济院,鳏寡孤独,都养。”
说着,旗军抬手指向殿外,道:“你看,跟你说了道君灵,工作来找你了,看起来是伐木工。”
说话的时候,旗军转头朝边上殿内侍立的旗军小声要了根卷烟,因为印钱的缘故,常胜的造纸业非常红火,远处穿着团木靖海式工作服的明朝壮汉正笑着走过来,边走边道:“新鲜啊,夷人也找工作?”
“不,你说的不对!”吃包子差点噎着的弗朗西斯·培根突然一惊一乍地转头对旗军道:“你说的不对,你们的道君也不灵,你并没有得到你想要的,就算以后你会得到,那也像我主一样,我主也会以后让洪水滔天。”
说罢,培根一副战胜者的神情看着旗军,年轻的小旗军却只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转头跟道君庙门口的油灯借了个火,吸进烟气被呛得边咳嗽边道:“傻吧你?”
“你那个懒蛋朋友是我兄弟的活儿,我的只负责看管你,现在没了你这个包袱,我自然会被调回军队训练参加比赛,好好工作吧你!”
年轻的小旗军跟值守庙宇的袍泽抱拳拱手算打过招呼,拍拍培根的肩膀,迎着木料场的工头迈步走去,道:“在下北洋二期马军甲等骑兵应明,派几个人看着他,此人欠我三千通宝,只给他一半工钱就行,另一半给我,我每天训练完都会去看他。”
“对了,跟你们工友说,这个人有伊比利亚病,小心点,别被他传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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