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岸法军由陈九经的老熟人,比隆元帅率领五个千人队,贵族将领茹瓦耶兹公爵以下二百余,几乎集半个王国精兵悍将压至河畔。
在这些法兰西骑将当中,有个人非常特殊,他叫米歇尔的蒙田,就是波尔多本地人。
家族为经营鱼、酒贸易的殷实商贾,其父在意大利战争时期在意大利当过兵,成为新贵族;蒙田从小被寄养在农民家里,在吉耶讷学院学过语文、英文和造句……不好意思,是法文、希腊文和修辞术。
后来他在波尔多当法官,一直到父亲去世,继承领地和爵位,随后回到位于乡下的蒙田堡,闷头写书,算是归隐。
归隐的原因是这个人很有意思,或者说这个时代很有意思,贵族以从戎从王事奉公为傲,喜好写散文的蒙田又出身急需旧贵族认可的新贵族,让他甚至不好意思自称学者,只说是随意书写,甚至连润色都不做。
与其说是归隐,倒不如说是逃避社会,向往安静祥和的田园生活,没事出门周游列国,去年还喜获一张资格证书,被罗马市民代表及元老院接纳为罗马城邦公民并享有公民权。
这次旅行结束蒙田原本打算应邀回波尔多做市长,他懂得地中海国家的法律条文,在地方也极受人尊敬——对一个乡下出身的新贵族后代而言,人生臻至圆满。
而且他还筹谋规劝纳瓦拉的亨利,蒙田的弟弟妹妹改信新教,而他是虔诚的天主教徒,这让他能从中斡旋,毕竟……不论任何原因的宗教战争,都是分裂法国的战争。
尤其在旁边还有西班牙这样不是那么友善的邻居。
这可真是一场漫长的旅途,在罗马时,他就听说波尔多被纳瓦拉叛军占据,所以一直待到双方议和,他才踏上归途;结果人走在路上,却听说极为违背常理的事:波尔多仍然处在敌军占领之中,而敌人是,是来自东方的大明帝国。
东方对欧洲人来说是个奇怪的观念,这一观念意味着德意志地区再往东,都是东方。
大明在哪?不知道,但他们都听说那片神奇的土地。
营地里,负责都督步兵搬运木头摸黑修缮营寨的蒙田爵士正穿着整齐铠甲,立在火把旁傻笑,按长剑巡逻的步行骑士打了个哈欠驱走睡意,离近了才发现他手上拿着一副奇怪的地图,看上去引他发笑的奥秘就在那副图里。
出于关心,骑士走近了行礼,用年轻的声音提醒道:“爵士,您不该站在火把下,茹瓦耶兹公爵认为袭击营地的大明骑士仍在附近游荡,袭击已经发生三次,谁都不能保证没有第四次。”
说着,骑士指着头盔面甲,哪怕带着猪嘴盔,蒙田仍然能从他的话音中听出遗憾:“袭击中三名杰出的骑士面甲被箭射穿,我们也捅翻他们几个人,希望这能改变他们骑马冲到别人脸前放箭的疯狂念头……您在看什么?”
似乎为自己的话增强信念,骑士攥长剑柄的手明显用了一下力,久经比武考验的法令骑士并不畏惧互相冲锋,但女真人这种与夜幕同时降临的突袭手法、迭阵交替的踹营手段、前阵驰突后阵趁乱手铳重弓贴脸劲射的特有战法,给骑士们带来沉重的心理压力。
太不‘骑士’了。
其实他们不知道康古鲁心里也很无奈,这种战法其实比挟枪对冲更加冒险,但这是历史遗留问题。
女真诸部仅有叶赫部重视骑兵,其余诸部都是山地渔猎步兵,这便决定了康古鲁部下女真勇士绝大多数是不精马术的,且即便是叶赫部骑手,习惯的也是纵马驰射或干脆是骑马重步兵与骑马步弓手。
他们不像大明九边骑兵,一直以来九边废弛归废弛,但写在练兵书里的训练科目骑兵就专练挟十五尺长矛冲锋;女真诸部没这土壤,偏偏在这用轻弓驰射玩不转。
法军骑士一个个像铁王八壳,让板甲铁浮屠现在练挟矛冲锋,绝对拼不过人家从小到大持之以恒训练的骑士;纵马轻弓驰射过去,对人家来说又像挠痒痒,你一箭出去人家没事、人家反手掏出转轮火枪把你打落马下哭都找不着地。
留给板甲铁浮屠的路只有两条,一批人持骨朵金瓜、长刀大斧缠斗,另一批迭阵入营趁机持重弓、火枪就近射击……不是他们像就近射击,为破重甲,重弓重箭射不得远,还要专门贴近去搏那穿透面甲的机会。
都很难。
“没什么,前年德意志新教学者海因里希·宾廷先生做的世界地图,世界是个三叶草。”
蒙田不但站在火把下,他还没有戴头盔,那顶与铠甲一同购置自意大利的护面高顶盔被放在一旁,露出几乎要秃到后脑勺的脑袋,在火把下反射着光亮,但目光温和地不像个武士,他带着笑容把地图递给骑士:“你看,耶路撒冷在世界中心,右边这叶是阿西亚、下面这叶是阿非利加,左边这叶是欧罗巴,欧罗巴外面还有个偏远海岛是英格兰岛。”
“左下角突出的小岛是新大陆,阿西亚最东端是印度,宾廷先生画的世界就这么大。”蒙田终于说出引他发笑的原因:“一个世界上不存在的国家对我们宣战了。”
从来不承认自己身份的学者点着头,骑士正点头应和,突然拔出腰间长剑横在手中,他们的目光都向营地外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望去,因为那边又响起了轰隆的马蹄声,搬运木栅的士兵都端起兵器紧急集结,骑士立即让蒙田戴好头盔,高呼着命令一队步兵聚在他身旁,对蒙田抱怨道:“世界总是如此,让人睡不安宁。”
蒙田滑稽地戴上头盔,费了半天劲才扣好身上解开的皮带,生疏地跨上战马,就这些事就已经让他大口喘气了,更别说还提着沉重骑枪……即便如此,生性乐观的他还是不忘念叨两句:“可别抱怨世界,要是我们离开,他也不留你。”
四下里,营地乱成一团,大多数才刚躺下没多久和衣而睡的士兵乱糟糟冲出蓝白色相间的军帐,大明骑士带着起伏呼哨纵马掠过木栅的声音已近在咫尺。
这是他们今夜第四次袭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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