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陈沐一直觉得自己身边有一种吸引穿越者的能力。
过去他对海瑞的认识,是个古板、刻薄、妈宝、程朱理学的直男癌,一个不受重用、也没什么用的好人。
可实际上,海瑞是陆王心学的急先锋、大规模实践一条鞭法第一人;政务技能尤其卓越,于江南抑制土地兼并、治理长江百年水患,使苏、沪长治久安,无海瑞则无上海。
整个人像是个土改工作队穿越来的老干部,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打压豪强、拆解土地兼并者,鼓励寡妇改嫁,同时严禁溺婴。
就差设立妇女救国会串联了。
尤其在陈沐充分了解海瑞的履历之后,海瑞就在他心里变得更加恐怖了。
这个人没背景、不是进士、没名气,妥妥的官场上三无人员。
他在嘉靖二十八年中举,嘉靖二十九年会试落榜,嘉靖三十三年会试再次落榜,同年放弃考进士,受广东布政使司委派,至福建延平府南平县当教谕。
没有品级,往低了说是在编教师,往高了说也不过县教委主任。
嘉靖四十一年,升任淳安知县,正式进入官场,正七品。
嘉靖四十五年,被选拔为户部云南清吏司主事,进入官场第四年,正六品。
同年,写了《治安疏》,坐牢去了。
隆庆元年,出狱官复原职,改兵部、改大理寺,而后调往通政司,先后任左通政、右通政之职,进入官场第五年,正四品京官。
隆庆三年,升调右佥都御史、外放总督粮储、提督军务,巡抚应天。
这是海瑞进入官场的第七年。
第七年,海瑞巡抚应天、苏州、松江、镇江、常州、徽州、宁国、池州、太平、安庆十府,总督杭州、嘉兴、湖州三府税粮,大明大半个粮仓,就这么交到这个步入官场仅有七年的人手中。
这要是不受重用、没什么用,干了五年常胜知县不得寸进的邹秃子得拿脑袋磕墙磕死,上下五千年没用七年从地方到中央再外放地方封疆大吏的都是庸人。
身边有如此一尊大神在东洋军府镇着,亚州全境可谓八方太平。
现在又来了李贽。
其实陈沐确实挺想见见李贽,毕竟他认为此时正是大明孕育出新思想的时刻,它该孕育,也需要孕育。
甚至有可能已经孕育出来了,只是远在海外的陈沐与庙堂之高的万历都不知道。
在常胜的港口,赵士桢看见了李贽,李贽也看到了赵士桢。
他们二人虽互不相识,却都在第一时间发现对方,随后俩人都陷入了怀疑。
李贽很容易发现赵士桢。
人来人往的常胜港,港口栈桥、炮庙与仓场的守卫是肩扛鸟铳的大明东洋旗军,街头巷尾的岗亭里站着黑衣着甲的巡检。
巡检们几人一队,有持矛者、有挎弓箭按腰刀者,每个小八角巡检亭里都有一条黄犬被热得吐着舌头。
隔着遥遥万里,大明本土的律令被省略至最简,几条街上到处是身着锦衫亮纹大花的商贾,当街带着饰品精致的女子在商馆选购物什。
没人能分得清那些男子女子哪个是本土移民、哪个是亚州土民,人们穿着一样风格的衣裳、戴着同样手艺的饰物、说着同样口音的官话,就连审美都一模一样。
除了这些人,茂密的棕榈树下来来往往的都是工人。
那些工人头戴发巾、身着各色短打、小腿扎着行缠。
有些人坐在车辕上赶着穿鲜艳衣裳的小毛驴,拖着车驾沿海岸边修出的路向更北边缓缓行进,向常胜县的商铺运去刚从船上卸下的货物。
还有些人更加豪放,将短打扒开披在腿上,袒开精壮的胸口与胳膊,毫不介意地露出满身刺青,推着悬挂风帆的独轮手推车哼着小曲儿进入灌木中开辟的小路,把货物送去移民的村庄。
整个港口很少能看见闲杂人等,人人都忙于自己的工作。
赵士桢试图用目光在不大的常胜港搜寻一个五旬有余、曾任知府的老者,但没有找到。
后来他想,可能是李贽生得年轻、锦衣玉食保养得好;要么操劳过度,衰老的很。
便放宽标准,寻找一个四旬到七旬之间,有仪表、有礼仪的老先生,可依然没有找到。
直到他和一个老头对视,确认过眼神。
在这个每个人都很忙碌的港口,闲人并不多。
李贽发现有人跟自己对视,是个后生。
这后生穿着大明官袍才用的暗纹锦缎料子,脚踩胶底官靴,网巾发扣是精雕狮子蓝宝石,鼻梁上架玉雕蟾宫折桂墨片遮阳镜。
他腰带上左边斜别着一只牙雕折扇,右边挂着鞣皮铳囊上有徐渭画的葡萄、葡萄旁边还有赵士桢手书‘天下太平’,露出精雕着幅仕女图的抛光木柄。
还有两名赤红兵衣披挂胸甲的北洋骑兵充当武弁,钵胄的马鬃辫又黑又亮,亦步亦趋牵马立在他身后。
李贽心里感到怀疑:这后生,难道就是东洋军府来接自己的官员?打扮比他泉州老家的那些年轻海商还要新派。
赵士桢心里也怀疑,他倒不觉得这个看向自己的人就是要找的目标,只是纳闷这老头为何要盯着自己。
闲人并不多的常胜港,这老头搬着马扎坐在颗棕榈树下,似乎是因为太热了,他的长袍与内里的素色中单都敞着,露出平坦的胸口与微微鼓起、皮肤下垂的肚皮。
他披散着头发,左右没有侍者,搭在大腿上的一只手还拿着只木篦子,显然前一刻还在篦头发上的虱子。
在他身边,堆着两箱子书,也不知道是谁给他搬过来的,书箱上还放着只码头工人常喝的大碗茶。
现在,他披散头发的缝隙里露出一双直勾勾盯着赵士桢的眼,看得赵士桢怀疑人生。
赵士桢一步一步走到跟前,抬起食指把墨镜往下勾了勾,眼神中露出狐疑,问道:“阁下可是……可是卓吾先生?”
老头不慌不忙地起身,木篦子往书箱上一放,随手扯过束带,轻松自然地将衣裳束好,抬手将披散前额的头发向后一拢,作揖道:“老夫李贽,有礼了。”
赵士桢只觉头晕目眩,边回礼边心里想呀:东洋军府,往后有俩老疯子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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