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站在原地。
裴钱轻声问道:“师父?”
陈平安揉了揉她的脑袋,说道:“师父内心当然愿意留下他们三个,但是讨生活不容易,天上掉馅饼的事情,往往不会太珍惜。如果这点面子都拉不下来,说明不是真的必须要留在龙泉郡谋生。而且一旦留下来,那就意味着是一件长久事,朝夕相处,越是起头的时候,越捣不得浆糊,还不如一开始就双方心里有数,不然到最后我觉得是好心,对方觉得不是好事,双方各有各的理儿,那还怎么能够做到君子绝交,不出恶声?”
陈平安叹了口气,“当然,也有可能是师父想错了,所以师父会让魏檗盯着点,若是对方真有难言之隐,无法开口,或是真遇上了过不去的坎,走投无路了,却不想连累我,到了那个时候,师父就派你出马,去把请他们回来。”
裴钱点点头,听不听明白不重要,反正师父都是对的,只是她又有疑惑,问道:“师父故意跟他们聊了秀秀姐姐,这是为啥?”
陈平安微笑道:“师父还是希望他们能够留下来啊。”
裴钱一头雾水,使劲想着这个老费劲的事儿,仍是没能整明白里边的弯弯绕绕,最后哀叹一声,不想了,今天翻了黄历,不宜动脑子。
裴钱突然压低嗓音道:“那个老道长的双眼,好像是给他肚子里边乱跑的一丢丢雷光给炸瞎的。”
陈平安点点头,“雷法被誉为万法之首,只是我们宝瓶洲除了神诰宗和几个大仙家外,所谓的五雷正法,都是旁门左道中又属于很支离破碎的传承,所以修炼此法,就会有反噬,时间长了,或是生机衰竭,大道崩坏,或是剑走偏锋,以某一处窍穴作为消灾之地,例如眼睛失明,也有烂肚肠的,或是腐蚀某件本命物,诸多种种,修行旁门雷法之人,大多下场不好。”
裴钱咋舌。
陈平安说道:“修行之事,可不都是享福。”
裴钱使劲点头,“所以我不修行,只习武!”
陈平安一扯她的耳朵。
裴钱哀嚎道:“师父,我一定更加勤勉走桩!多吃苦!”
陈平安随后带着裴钱去了趟老旧学塾。
陈平安站在窗外,裴钱踮起脚跟,将脑袋“搁放”在窗台上,望着里边。
陈平安问道:“想的怎么样了,你要不要去龙尾溪陈氏开办的学塾?”
裴钱一动不动,闷闷道:“如果师父想让我去,我就去呗,反正我也不会给人抱团欺负,不会有人骂我是黑炭,嫌弃我个儿矮……”
陈平安哭笑不得,语气温和道:“你要真不想去,以后就跟着朱敛在山上读书,跟郑大风也行,其实郑大风学问很高。但是我建议你不管现在喜不喜欢,都去学塾那边待一段时间,说不定到时候拽你都不走了,可如果到时候仍是觉得不适应,再返回落魄山好了。”
裴钱问道:“我去学塾能刀剑错不?”
陈平安摇头道:“不行,读书就得有读书的样子。”
这事情没得商量。
他这个当师父的,再宠溺裴钱,该有的规矩,绝对不能少。
一个孩子天真无邪,童心童趣,做长辈的,心里再喜欢,也不能真由着孩子在最需要立规矩的岁月里,信马由缰,无拘无束。
裴钱不说话。
陈平安说道:“这事不急,在师父下山前想好,就行了。”
裴钱还是一动不动,“我如果去学塾,师父能不离开吗?”
陈平安伸手按住裴钱的脑袋,望向这座旧学塾里边,默不作声。
孩子小小的忧伤,往往如风似雾。
等到陈平安给裴钱买了一串糖葫芦,然后两人一起走回落魄山,一路上裴钱就已经欢声笑语,问东问西。
目盲道人心情大好,私底下与小跛子和酒儿说,咱们只需要再在外边逛个一年半载,就可以回龙泉郡出人头地了。
在师徒三人离开龙泉郡没多久,落魄山就来了一对游历至此的男女。
或是徒步游历名山大川,或是乘坐仙家渡船,走了五六年,他们总算是从宝瓶洲东南部的青鸾国,走到了一洲最北的大骊王朝。
青鸾国狮子园,读书人柳清山。
倒悬山师刀房女冠,柳伯奇。
一把随身悬佩的法刀,名为獍神。在倒悬山师刀房排名第十七。本命之物,仍是刀,名为甲作。
陈平安跟柳伯奇,算是不打不相识,当然关系好不到哪里去,不算朋友。
见到了柳清山,自然相谈甚欢。
相较于狮子园那边柳伯奇的跋扈横行,在落魄山,柳伯奇还是收敛了许多。
一是如今陈平安瞧着愈发古怪,二是那个名为朱敛的佝偻老仆,更加难缠。第三点最重要,那座竹楼,不但仙气弥漫,极其出彩,而且二楼那边,有一股惊人气象。
柳伯奇这一点好,不扭捏,我比你形势强,那我就不跟你半点客气,若是风流轮流转,她倒也没有任何心里不痛快,她认。
陈平安领着两人逛了落魄山,去了山巅的祠庙。
柳清风说他们这次来,除了来看陈平安之外,再就是想要近水楼台先得月,好好看看那场声势壮大的神灵夜游宴,当然林鹿书院肯定是要去的。
陈平安当然答应下来,说到时候可以在披云山的林鹿书院那边,给他们两个安排适宜观景的位置。
柳清风比起当年在狮子园书斋,名士风流之外,又多了几分豪杰气,是好事。
豪杰未必圣贤,可哪个圣贤不是真豪杰?
一天过后,陈平安就发现有件事不对劲,柳伯奇竟然见着朱敛后,一口一口朱老先生,而且极为真诚。
在不是通过魏檗、而是与黄庭国老蛟开口相求,将柳清风安置在林鹿书院后,陈平安和朱敛先返回落魄山,路上询问此事。
朱敛呵呵一笑,“老奴就是随口一说,扯了句书上言语,柳伯奇便领情了。”
陈平安愈发好奇,“怎么说?”
朱敛随便指了一座青色郁郁的山头,“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看我应如是。”
陈平安一愣之后,大为拜服。
柳伯奇这婆娘可不就是只吃这一套吗?
陈平安一巴掌拍在朱敛肩膀,“老江湖!”
朱敛正色道:“哪里哪里,雏凤清于老凤声。”
陈平安突然有些感慨,下了山,尤其是去了北俱芦洲,大概又要有好几年,听不着落魄山的马屁声了。
————
陈平安是一天大晚上,悄悄去的牛角山仙家渡口。
裴钱其实知道,只是假装不知道,而且比起第一次长久分别的那种魂不守舍,如今裴钱觉得其实还好,就是师父这一走,她心里就空落落的。
她第一次真正去翻了黄历,发现师父离开落魄山的日子,宜远游。
柳清风和柳伯奇暂住在林鹿书院。
夜游宴即将举办。
而在红烛镇那边,又有一场重逢。
当年的红棉袄小姑娘和酒儿小姑娘,又见面了。
原来大隋山崖书院安排了一场负笈游学,也是来观摩这场大骊北岳夜游宴的,正是茅小冬带头,李宝瓶,李槐,林守一,于禄,谢谢,都在其中。
目盲道人依旧没敢顺水推舟,沾着弟子酒儿的光,跟随书院众人一起返回龙泉郡。
毕竟那位山崖书院茅圣人,身份太吓人。
在棋墩山之巅。
一位身材修长的红衣少女,怔怔出神。
她已经不再是小姑娘了。
这些年,她气质浑然一变,书院那个风风火火的红衣小宝瓶,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学问越来越大,言语越来越少,当然,模样也长得越来越好看。
头顶有飞鸟掠空声,她仰头望去。
书上怎么说来着?
过鸟一声如劝客,仙人呼我云中游。
————
斜风细雨。
宝瓶洲中部彩衣国,临近胭脂郡的一座山坳内,有一位青年青衫客,戴了一顶斗笠,背剑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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