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给徐恪倒酒的,并非别人,正是那南安平司校尉杨文炳。此时,杨文炳端着酒壶,正一脸谄笑地看着徐恪……
“呵呵呵……徐兄,这位是……舍弟杨文炳,前番……着实是多有误会……”坐在旁边的杨文渊见徐恪一脸怒容,忙站起身,陪笑道。
“徐兄弟,听说你年纪轻轻,还有一身的好武功!我裴才保敬你一杯,以前的事儿,只当是一场误会!喝了这杯酒便一笔勾销!……今后,大伙儿就都是好兄弟,可好?……”那身居南安平司千户的裴才保,居然也端起酒杯,要跟徐恪亲自干上一杯……
“裴千户客气了……今后,徐某在卫里做事,还承裴千户与众兄弟多多关照!徐某就先干为敬了!”徐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和言说道。
裴才保也满饮了杯中之酒,心道:“这小子有点不简单呐,先前听杨文炳这厮道他武功高强,只是一招剑法便杀得我南安平司十几位兄弟东倒西歪,我心中还是不信,今日,光凭他一气满饮这一大杯酒,兀自面不改色,看来,此人的内功造诣也不可小瞧了……”
那杨文炳见徐恪杯子已空,忙躬身上前,又给他倒满了酒,一边还讪讪地笑道:“徐百户,先前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还望徐兄海涵啊……”
徐恪头也不回,只是淡淡地说道:“好说,好说……”
……
这一场酒宴,对于双方而言,均喝得无甚意趣……
这一边,孙勋举杯道:
“徐兄弟,如今你在我北安平司做事,上有天子钦命,下有众兄弟撑持,来日前途不可限量啊!……来!咱们对饮一杯!”
那一边,徐恪举杯回道:
“多谢孙千户美意!能在千户手底下做事,实属徐某之幸!……来日,徐某还得向千户大人多多讨教啊……徐某这就干了……”
两人客客气气地对饮了一杯之后,心中却是各有想法:
一个暗想:“小贼,你可别得意,日后逮到机会,我再好好收拾你……太子的那个银勺子,我可还藏着呢,那是专为你留着的!”
一个暗道:“白脸奸贼!你为虎作伥、坏事做尽!今日我先曲从于你,来日,我必当除你!”
那其余几个百户,包括最末坐着的校尉杨文炳,一个个纷纷向徐恪举杯敬酒,脸上却堆满了殷勤的笑容。他们的这份殷切和诚恳倒也并非全是作假,至少有一半是发自内心……
谁让你徐恪的手中,有一把天子御赐的“尚方宝剑”呢?
青衣卫衙门的本职乃是大乾皇帝直属的一个情报侦讯部门,平日里干的就是暗地侦查、刺探情报的买卖,衙门内部讯息的传递也最是迅捷。今日,有一道讯息便犹如一个炸雷一般,已在青衣卫上下传了个遍。那就是,他徐恪身上所佩的昆吾剑当真是天子御赐之剑,而且,对五品以下官员可先斩后奏!……
这一道消息,本已闹得朝堂上下,沸沸扬扬,许多人兀自不信,如今听得自家衙门中也传出了这个“情报”,多数人便都信了个真——这还了得啊!这可是如天一般的无上权力!品阶高的官员还好,对于那些个低级官员而言,立时便已人人自危……也不怪他们,任谁要是知道,自己这颗项上人头,时时刻刻已然别在了人家的裤腰带上,心里都会坐立难安……
那杨文炳听闻此事,不管是真是假,屁股已然是如坐针毡……他在这青衣卫里,只不过是一位从六品的校尉,他在想,万一哪一天自己撞上了这个小冤家,人家心里一个不对付,给你也“咔嚓”一下,你可不就妄自送了性命吗?
没柰何,这杨文炳只好用他近一年的俸银,在得月楼中最大的雅间定了一桌酒席,又托他兄长,请来了几位千户,帮着他缓和与新来这位徐百户的关系。如今,那杨文炳见徐恪终于面色见好,也与他对饮了一杯,心中的一块石头总算是放下,但一想起那一桌酒席一百余两银子的花销,又着实让他心中一痛,暗道:“这次忍痛放了许多血,以后可得想个法子从哪里去找补回来……”
……
这一场酒席,喝了一个时辰,双方你来我往,虽然喝掉了许多好酒,但各自暗藏心机,是以桌面上始终尽兴不起来,千户们不说话,百户和校尉更不敢插嘴了……待喝至意兴阑珊时,徐恪便起身告辞,众人散了酒宴,便各自归家……
徐恪回到自己的府邸时,已经是戌正时分。胡依依已然在“榛苓居”中备好了一桌酒菜,席间坐着的,除了舒恨天外,还有徐恪的老师秋明礼,他们三人却好象正等着徐恪过来似的……
“胡姐姐可真好!知道我晚饭没吃饱,弄了这许多好吃的……”徐恪一刚落座,就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糯香鸡,入口大嚼了起来……
“怎么啦……今日不是有人请你的客么?那闻名长安的得月楼,难道还烧不出一桌子好菜?”胡依依笑道。
“得月楼的酒菜,怎能跟胡姐姐的相比?!”徐恪一边吃,一边笑着回道。
“啧啧啧!我说无病小老弟啊……你这一身新官服,看着可真是精神呐!跟个新郎官似的……无怪乎今日,我的老姐姐非要为你整一桌子酒菜。我们还当是专门庆你高升,感情是迎你这新郎官进门呢……”舒恨天也笑道。
徐恪红着脸道:“无病只做了一个区区五品的百户,胡姐姐还这般费心……这前后的事都是姐姐谋划,无病真不知该如何谢谢姐姐呢……”
胡依依举起了酒杯,道:“先前你被抓入刑部大牢里,姐姐一颗心还悬着,后来,那些青衣卫的狗爪子又在到处打探你的消息,逮着空就想抓你进去……如今总算好了,你是皇帝钦点的百户,又有御赐宝剑护身……这以后,那些个宵小之辈,自然不能再害你了,姐姐心里着实高兴!……来,今日姐姐不喝茶,也跟你饮一杯酒!”
徐恪便与胡依依满饮了一杯,徐恪面不改色,胡依依却是不胜酒力,一口气将一杯酒喝完之后,靥辅之间已是微红。她此刻,一双秋水似春潮涌动,两叶香腮如海棠带雨,盈盈玉立、脉脉含羞,更显得娇媚无比……
舒恨天却不失时机的拊掌大笑道:“新郎新娘对饮之后,好入洞房去喽!……剩下我们这两老头儿,只好大眼瞪小眼,低头喝老酒……”
胡依依朝舒恨天白了一眼,众人也都哈哈大笑,一起举杯……
徐恪在得月楼中坐的难受,喝的更不自在,哪有如今坐在自家的院子里,与这几位真正的知己好友一起对饮,来得快活?!刚刚在那得月楼中,他来者不拒,喝了几十杯的上等“竹叶青”,越喝越是无趣。如今,在自己家里,他嘴里喝着六十年的老“凤酒”,兀自不停,左一杯、右一杯,越喝越是尽兴……
舒恨天看在眼里,心中却不由得暗叹道:“这小老弟修习的内功,果然厉害!只一月有余,又精进如斯!这么多的烈酒,他喝进去,竟只当是清水一般……”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徐恪想起一事,不由得向他老师秋明礼问道:
“这青衣卫中五个千户,四人都是四品官,独独那孙勋却是从三品,老师可知为何?”
秋明礼抚须道:“这便是皇上的御下之道了……无病,你可知这历来的帝皇之术,最要紧的……是哪两个字?”
见徐恪脸上仍是一副茫然的表情,秋明礼又道:
“便是这‘平衡’两字!……这天下这么大,皇帝一人自然管不过来。这就得靠大臣们去治理。臣下要做事,皇帝就得放权。这权力么……谁都喜欢,任谁都会奋力去抓取……如若哪一天,权力集中于一、两人之手,这便成了大臣专权。一旦有大臣把持朝纲,就很容易威胁到皇帝自身的安全……这历朝历代都有专权跋扈的大臣行废立之事。因此,皇帝要坐稳自己的龙椅,就得时时刻刻记着‘平衡’两字,既要让臣下尽心做事,又得让他们相互掣肘,彼此各有牵制……久而久之,每个人心中都是朝夕惕厉、惴惴不安,谁都不知皇帝的心意,自然谁都无法专权擅为……这便是自古帝皇的御下之术……”
顿了一顿,秋明礼又接着说道:
“这青衣卫,乃太祖爷所创,开衙已经两百余年,专司全国官员侦查审讯之事,抓人无需文书旨意,也不用经刑部与大理寺复核,权力之大、行事之专,自古无出其右者。如此机要的一个衙门,皇上怎能放心让他沈环一人专管?因此便特意擢升了北安平司千户孙勋为从三品,可节制其余四位千户,是以,如今这青衣卫中,便有了沈、孙二人,两大派系……”
舒恨天摇头叹道:“瞧不出,这皇帝老儿有恁多的心思……我看这皇帝的位置坐的这么累,倒不如,不作也罢……”
徐恪问道:“老师可知,如今这青衣卫中,两大派系是怎么分的?”
秋明礼道:“明面上,孙勋背靠楚王这座大山,又有南安平司、銮仪司、青镜司的三个千户向他靠拢,手中的势力甚至超过沈环。不过,那沈环为人,稳沉厚重,平时不显山不露水,身边虽然只一个南宫不语,但实力亦不容小觑……”
徐恪又问道:“今日里,沈都督对我尤为客气,竟在议事堂中率众位千户亲自迎我,老师可知,所为何故?”
秋明礼抚须笑道:“依老夫看……这正是沈环的过人之处!你是皇上钦命的百户,又手持御赐尚方宝剑,皇上借你之手,敲打整治青衣卫的心思,沈环必已心中了然,他讨好于你,便是讨好皇上……”
说起了这“尚方宝剑”,徐恪便又问道:
“皇上赐我这昆吾剑,口谕我‘五品以下官员,任我生杀予夺,无需奏报’……这是何意?将来,我只要持昆吾在手,果真连五品的百户,都可以随意斩杀?”
秋明礼哈哈笑道:“无病,你可切莫将此事当真!莫说是五品的官员,就连一个普通的死囚,也要秋后等皇上御笔勾决……朝廷有法度,国家有律令,就算是天子也不能随意杀人,更何况你区区一个青衣卫百户?!”
胡依依也不禁狐疑道:
“照秋老先生的意思,皇帝此举,乃是别有用心……他是想借着小无病这颗棋子,将这死水一般的朝堂,搅得波澜四起,乱象横生……?”
秋明礼捻须微笑道:“然也!正是胡姑娘所言!……咱们这位天子,可真是千古一帝!当今圣上识人用人之道,千古无出其右也……皇上只是接见了无病一回,便已看准了无病心性良善,断不会无端杀人。正是如此,皇上反而要授他生杀予夺之权,其用意,一来乃是敲打朝臣,让每个人都心不自安,各有顾忌……二来,也是籍此保护无病,毕竟那青衣卫,可是个虎狼之地,稍有不慎,你便有去无回啊!……”
徐恪道:“老师这一说,学生便想起了,今日我到了那北安平司,那孙勋对我也算客气,将我提为首席百户,还给我配了一间单独的公事房,却连一个校尉也未给我配备,就连那一个丁掌旗,可还是我自己要来的……”
秋明礼面露忧容,却道:“依我大乾官制,北安平司下设五名百户,每名百户辖三名校尉,每名校尉辖三个掌旗。如今,这孙勋明里将你好吃好喝供着,暗里却不给你配备下属,这是将你给架空了呀……若老夫所料不差的话,就连你要的那个掌旗,或恐也是他孙勋的亲信,要不然也不会给你……”
舒恨天插嘴道:“那就赶紧到皇帝老儿那里去告状,跟他要人!没有下属,这光杆的百户,可当个什么劲儿啊?!”
秋明礼摇头道:“不可,不可!皇上日理万机,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再者为这区区一些小事,怎可轻易去劳动万岁的大驾!”
胡依依思忖了一会,道:“嗯……秋老先生所言甚是!皇帝对我家小恪又是明发诏书,又是御赐名剑,已然是仁义之极矣!接下来,些许困难,且看我等,帮他应付吧……”
秋明礼兀自愁道:“这孙勋用心不可谓不险恶啊!那青衣卫干的,尽是些抓人杀人的勾当。这其中,亦不乏强匪大盗、江湖高手之流,可不是你想抓就能抓的!……如今,无病手中无人,孤掌难鸣,可人在卫中,每日仍需做事。万一哪一天,那孙千户一道手令,交给你一个难弄的差事。你不做便是违令,想做却是无人可使,这可如何是好?”
胡依依却笑道:“秋老先生无需多虑,你看……这不现成有一个人可用吗?”说罢,她朝舒恨天看去……
舒恨天忙摇头道:“叫我去青衣卫,我不干,我不干!我老舒平日里最喜晚上出门,白天睡大觉。让我每日卯时上值、酉时下值,我才不干呢!……”
胡依依脸色一沉,道:“小舒,你若不答应,平常那些个好吃的,我可再不给你弄了……”
舒恨天立时便象一个贪玩的小弟弟一般,一边用双手抚弄着自己的一副雪白长髯,一边扑闪着自己两只豌豆一般的小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胡依依,神色忸怩道:“我的老姐姐,你可不能……不能这样啊,为了情郎就牺牲兄弟……”
胡依依杏眼一瞪,就要发作。徐恪忙上前笑道:“好啦好啦!我的书仙老哥,今后,在本百户手下,你早上无须点卯,下值无须登班,有事才到,无事睡觉,可好?”
“这还差不多……”舒恨天算是勉强答应了。
秋明礼见状,略略思忖了片刻,便道:“这样也好……若只是无病一人,日日在那虎穴狼巢中,老夫也不放心……明日,我便请魏王去吏部要一个告身,给书仙兄讨一个掌旗的差使……”
“什么!……只是个掌旗?不是说好了是校尉么?……”舒恨天叫道。
秋明礼面露难色道:“掌旗已然是一个从七品的官职,这还是靠着魏王该管着吏部之便,但以魏王之力,至多也只能到这一步了……”
舒恨天只得无奈地说道:“好吧好吧,掌旗就掌旗,好歹也是个官,本书仙闲居乡野多年,如今热衷功名,少不得也要为这大乾朝廷,出点子力!……不过,无病老弟,你可得给我记住了,下一回,我要当……百户!”
“好好好!舒百户,无病先给百户大人行礼啦!”徐恪一边拱手行礼,一边笑着答应道。胡依依却还是轻叹了口气,说道:
“光靠小舒一个还是不够啊!……小恪,你的那两位拜把兄弟,此时若在长安就好啦……”
徐恪闻言,不由得心中触动,暗自也叹道:
“咳!二弟,三弟,你们一个个都不告而别,如今不知身在何方?也不知……何日能得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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