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二月二十二、申时、天宝阁癸院】
慕容泯疾步走至自家癸院的门口,却被慕容吉的贴身小书童书寒给拦在了门外。书寒战战兢兢道:“大少爷,容小的……小的先去通禀吉少爷一声!”
“走开!”慕容泯一把推开了书寒,大步走进了院门。
此时的癸院已被打扫地干干净净,院中还放着各色盆栽,看上去清雅怡人。慕容泯无心赏景,他听得厢房内嬉笑声声,不断入耳,心中恼怒,便走上近前,一脚踢开了房门,大步闯了进去。
果不其然,映入慕容泯眼帘的是一副极其不堪的画面。他只见自己的四弟慕容吉衣衫不整,头发散乱,似是刚从床上起身。慕容吉的身旁坐着两个窈窕可人的少女,正温温软软地躺在慕容吉的怀中。此时她们一个端着一杯酒,一个手拿着一片果脯,正各自轮流着给慕容吉喂食。慕容吉则是双手张开,一手抱着一个少女,一边喝酒一边大笑。少女极尽婀娜,少男肆意调戏……这一番无边春色、无上妙趣,恐怕就连深宫里的皇帝,也要羡慕不已了。
慕容吉正玩得尽兴,忽见房门被人踢开,心中一惊正要发作,一见来人竟是他大哥,慌得他赶紧从桌前起身,整了整衣冠,走到慕容泯面前,低着头,讪讪道:“大哥……你怎么来啦,来之前……怎地不跟我说一声?”
慕容泯气不打一处来,凛然道:“怎么,我来得突然,是不是清扰了你的雅兴啊?”
慕容吉急忙俯身,连连施礼道:“大哥,小弟错了,求大哥不要告知父亲!”
“四弟,你糊涂!”慕容泯顿足叹道:“你将这两个女子放在癸院,你以为房门一关,外人就不知道么!寻常女子倒还算了,这两个还是沉香院的……官妓!此事若传了出去,那还得了!”
阿竹与阿菊慌忙起身走到近前,各自跪倒在慕容泯的身前,嘤嘤啜泣,哀哀求告道:“大少爷,千错万错都是奴婢的过错,求大少爷开恩,不要责罚小少爷!”
“四弟,你先出来!”慕容泯见身前的阿竹与阿菊亦是着装不整,香肩微露,粉颈鹅白,一时间他也不免异常尴尬,便迅即转身出门。
慕容吉披了一件外袍,跟着慕容泯来到了院子中间,就听得他大哥训斥道:
“四弟,你也老大不小个人了,前一阵子你受了伤,功夫虽然损了大半,但你只需日日努力、从头苦练,未尝不能恢复昔日之功力。就算你不想学武,那也当用心读书,来日争取到科场去谋一个功名,父亲知道了也必然欣喜。你可倒好,整日就知道呆在家中无所事事,如今,你居然还私自豢养了两个官妓……你做的这叫什么事啊?!”
慕容吉不以为然道:“大哥说的轻松,我被那恶贼掼得成了一个废人之后,经脉受损、真元难复,还怎么叫我练功?你说让我读书,我天宝阁世代以武为业,我去考一个秀才当当,又有个什么鸟用!父亲眼里,就只有二哥,我无论做了什么事,他老人家都看不上眼的……”
慕容泯道:“不管怎样,你也不能在家里养两个青楼女妓啊!你一个尚未婚娶之人,偶尔出去狎妓已是有伤风化,如今竟然堂而皇之地将两个官妓带进府内。这件事要是传了出去,我天宝阁在江湖上,可要被传为笑柄啦!”
慕容吉道:“大哥也不要一口一个‘女妓’的说她们,这两位姐姐一个叫阿竹,一个叫阿菊,原本都是正经人家的婢女。只因被歹人绑架,后又被人用药迷晕,才会不幸堕入青楼,沦为风尘女子……”当下,慕容吉又将阿竹与阿菊所忆起的那一番不堪过往,又与慕容泯简短说了一遍。
慕容泯听罢,不禁沉思了良久,两人绕着这癸院又走了数圈。慕容泯望着自己这位四弟稚气未脱的脸容,心下忽然生出一股怜爱,当下一横心,便说道:
“也罢,四弟既然真心喜欢她们,我这做哥哥的成全了你们就是!父亲那里,我会帮你求情……”
慕容吉忙一把抱住了他大哥的身子,欢喜雀跃道:“太好啦!还是大哥对我最好!”
“不过……这两位女子,今后可不能再留在癸院了!”慕容泯又说道。
“大哥,你刚才不是答应了么?怎地还是要驱赶她们?”慕容吉脸上刚刚升起的一股兴奋,又变作了满面的失望。
“我的傻弟弟!大哥只是不让她们再留在天宝阁,可没说将她们赶走!”慕容泯笑道。
“大哥的意思是?”慕容吉又恢复了少年人的喜悦。
“大哥会想办法,给你在外头买一座宅子。你就把她们好生安顿在那里,日常有空,你想去就去……只不过……咳!你也得爱惜自己的身子骨,别去得太勤了!”慕容泯拍了拍他四弟的肩膀,顺手还帮他捋了捋一头的乱发,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
“大哥,你太好啦!我爱死你了!”慕容吉直听得心花怒放,他一头扎进了慕容泯的怀抱中,紧紧抱住了慕容泯的前胸,欢欣道。
慕容泯一边轻轻拍着四弟的后背,一边缓缓言道:“听你说来,这两位女子也算是个苦命之人,不幸沦落风尘,命运委实堪嗟!今后,你须得对她们好生照顾。他日待你明媒正娶之后,就由大哥做主,将这两个女子给你配作妾侍吧……”
“嗯!多谢大哥!”慕容吉依旧紧紧抱着他大哥,眼中不知是欢欣还是感动,竟然隐隐有了泪花。身材高挺峻拔的慕容泯在他眼中,除了是大哥,更像是一位父亲……
“你呀!就是这么调皮!什么时候能懂点事,也能帮大哥分担一些呢?”慕容泯继续轻拍着四弟的后背,感慨道。此时,他遥望着天宝阁高低错落的层层楼阁,眼里却不经意地闪过了一丝忧愁。
……
……
而几乎与此同时,在长安城翠云楼的一个雅间之内,正面对面坐着一老一少、两个奇装异服的男子。那位青年男子年纪二十有五,身材颀长、脸容瘦削,眉目还算清朗,正是蜀中康门的大少爷康有仁。坐在他对面的老者,年纪约莫五十挂零,身材微胖,一张大脸上红光满面,当中一个大红鼻子上斑斑点点,一双鹰目却是炯炯有光。此际,那红鼻子老者喝了一大口酒,便朝门外喝道:“老鸨儿,快来!”
“来啦来啦!大爷,瞧把您给急的……这可还是大白天呐!”那老鸨本就在上楼的途中,听了那老者如雷鸣般的嗓音,急忙快步上前,殷勤招呼道。
“把你们的头牌,叫什么……明月的,给老子叫来!”老者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银票,“啪”地一声拍在桌上,大声吩咐道。
那老鸨眼角余光一扫,只见不过是一张一百两的银票,又见那位红鼻子老者言语甚是粗鄙,当下心中不喜,便淡然说道:
“吆!这位大爷怕是头一次来咱们翠云楼吧?我们明月姑娘,平日里可不是什么人想见就能见的……”
红鼻子老者鼻孔朝天,冷哼了一声,随之又从怀里掏出了两张一百两的银票,重重地拍在了桌上,大声道:“三百两银子,买你们明月一个晚上,够了吧?要是她把老子给伺候得舒服了,老子还会有赏!”
不想,那老鸨却轻笑了一声,慢言道:“不瞒这位大爷,我们明月姑娘啊,她可是卖艺不卖身的!平常最多为您弹个琴唱个曲什么的,要是想让她陪寝啊,那可断断不行哦!”
红鼻子老者闻言大怒,右手一拍桌子,直震得碗碟乱飞,桌板险些儿都被他拍断,只听得他高声骂道:“你少啰嗦!老子今天还非得睡了你们明月不可!老子今天要是玩得不高兴,你信不信我把这翠云楼都给你拆喽!你这臭娘们,到底叫还是不叫?!”
那老鸨也不是什么善茬儿,她虽见那老者有些武艺,但心中也是不惧。此时她见老者无礼,右手一招,身后立时便冲上来四个彪形大汉。那四人手中都拿着棍棒,一脸气势汹汹之状。
“我翠云楼有翠云楼的规矩,你们今天要是来喝酒找姑娘,我自会好好做你们的生意。除了明月,其他姑娘,随你们叫!你们若想到这里打架闹事,哼哼!这翠云楼可不是你们撒野的地方!”老鸨冷哼道。不过,她话语之间总还留了分寸,毕竟桌面上的三张百两银票,对她还是颇具诱惑。
“你这臭娘们,老子……”那红鼻子老者霍然起身,正待出手,他对面的康有仁急忙一把将他拉住,劝道:
“三叔,算啦算啦!这里可是长安,您老消消气!千万别同他们一般见识!”
言罢,康有仁还不断用眼神向他三叔示意,提醒那红鼻子老者切勿在此地动手。
“哼!气死老子了!”那红鼻子老者甩开了康有仁的右手,愤愤然回到桌子前落座。
康有仁忙将那三百两银票交到了老鸨的手里,微笑道:“这位妈妈,可否烦请你将明月姑娘叫来此间一叙?我们便听她弹弹琴,唱唱曲即可,不用陪寝……”
红鼻子老者歪着头,白了一眼康有仁,心道你这小子吃饱了撑着,有病吧?拿三百两银子过去,就为了听听曲子!这明月就算是从月亮里飘下来的仙女,唱一只曲子也不用这么贵吧?再说了,老子睡不了她,还花那银子作甚?
不想,那老鸨略略欠身施了一礼,歉然道:“这位公子爷,不瞒您说,就算要让明月姑娘陪您唱个曲儿,可也得她本人愿意……”
康有仁不禁略感意外,他问道:“这位妈妈,究竟怎样……才能让明月姑娘到此现身一见呢?”
此时,老鸨心下也感为难。她先挥了挥手,让身旁的四个护院退了下去。她手中紧紧地拽着银票,脸上又堆满了欢笑,神色却是万分的愧疚,她道:
“要见我们明月姑娘,你得和她……对诗!”
“啥?还要对诗!奶奶个熊!这到底什么破规矩!”红鼻子老者又忍不住高声咒骂道。
“对!我家明月姑娘会出一个诗题,公子须切题作诗,若诗句能让明月姑娘满意,她自会出来相见。”老鸨忙道。
康有仁听得不禁心中烦躁,他心道我一个武人,哪会酸腐文人的那些吟诗功夫?当下他只得挥了挥手,便道:“算了算了,明月姑娘还是下回再叙吧。你们这……除了头牌之外,其他的二牌、三牌的,有没有?就烦请妈妈叫她们过来……”
“有有有!我们这里除了头牌之外,还有金带花魁、银带花魁、玉带花魁,可都是艳冠群芳的可人儿呀!一会儿就给你们送上两位金带花魁,大爷,你们少待啊!” 老鸨忙不迭地回道。言罢,她便匆匆地转身出了雅间,一边走一边喜滋滋地将银票收入了囊中。
“有仁啊!你也忒老实了点吧!咱们就是来图个快活,你还同那娘们这么客气?”老鸨走后,红鼻子老者便恨恨说道,他心中显然还是有气。
康有仁道:“三叔,这里可不是咱们康家的地盘,行事还是小心为妙!小侄听说这翠云楼可不简单,据闻朝中有一位大人物撑着,寻常无人敢来闹事,咱们也犯不着去惹他呀!”
“奶奶个熊!我康广本一生嫖遍大江南北,今天可是我最贵的一次!他奶奶的,花了老子三百两银子,还睡不了一个头牌!”那自称为“康广本”的红鼻子老者兀自恨声说道。言外之意,他依旧格外地心有不甘。要知道在他们蜀中一带,三百两银子要是省着点嫖,几乎够用一年了。
“三叔,这里可是长安!赚钱容易,花钱更容易,今后您可得慢慢习惯起来。”康有仁笑道。
康广本不再去想银子的事,他话锋一转,便说道了康有仁两个婢女的身上,他道:
“有仁,你这次怎么搞得?非但丢了本门至宝五毒珠,掌门交代你提亲的事,你也没办成。到最后,你还把阿竹与阿菊这两个丫头也弄丢了!”
康有仁被说得差愧无地,讷讷道:“三叔,侄儿无用,下次我阿爹问起来,您可得帮我说几句好话呀!”
康广本道:“这个还用你说,从小到大,最疼你的,还不是三叔?只是……二哥的脾气可没我这么好啊!他要真发起怒来,没准会给你一颗‘三香丹’!”
康有仁一听“三香丹”之语,立时骇得脸色煞白。只因那“三香丹”实是康门中的一种奇药,内有多种香料,闻之奇香无比,那香气也最能引来各种毒物。服下此丹之人,体内香气不断四溢,会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引来各种毒虫嗫咬,至死方休。
蜀中康门中若有人犯下大错,掌门便会赐他一颗“三香丹”。等他服下此丹之后,便将那人浑身捆绑,放置于野外一日一夜。那些毒蛇、蝎子、蜈蚣之类就都会闻香而来,爬上那人的身体,到处嗫咬啃噬,轻者咬破他肌肤皮肉,重者便会令他毒发身亡,而临死之时,那人还会痛苦呼号不绝,实在是一项惨绝人寰的惩罚手段。虽然康门中人体内都带有抗毒血质,但受尽一日一夜的毒虫嗫咬,尚得不死者,毕竟少之又少。是以,凡康门之人闻听“三香丹”三字,无不闻风色变。
“哈哈哈!三叔吓吓你而已,你也别当真啊!毕竟,你是我二哥的亲身儿子,将来,你是要做掌门的人,二哥再怎么狠绝,也不会喂你‘三香丹’的……”康广本见他大侄子此时一副惊恐的表情,忙拍了拍他的胳膊,大笑着宽慰道。
话虽是如此,但康有仁心中兀自惴惴不安,只因他知道自己的这位父亲,在整个康门中,可是以手段狠辣、脾气暴烈出名的。自他登上掌门之位至今,在他手底下被惩处致死的,不知已有多少人……纵然是他的亲身儿子,可要是真的违逆了他心意,赏你一颗三香丹,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放心,有仁啊!你只需将接下去这件事给办好了,三叔担保,掌门非但不会责罚你,说不定,还会大大奖赏你哩!”康广本拍着自己的胸脯,又朝他侄子言道。
“三叔说的……是玄黄剑吧?不过,这一把剑听说一直是藏在宫中,那里有禁军守备,防卫森严,叫我又如何能找来呀!”康有仁回道,脸上刚刚褪去了惧色,又满布了忧色。
康广本却道:“不要急,有仁啊,三叔这一趟来,除了给你带了些好物什,还为你铺好了门路!接下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晋王……”
“晋王?”康有仁不由得奇道。
此时,康广本显然不愿在翠云楼里深谈这下一步的计划。他突然一拍桌子,怒斥道:“奶奶个熊!这龟婆死哪儿去了!莫不是拿了银子跑路了吧?咋地还没姑娘过来!”
“来啦!这位爷,您可真是性急呀!”老鸨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开了雅间的房门,将两位玲珑娇艳的女子引了进来。
“这位姑娘名叫‘绯雨’,这位姑娘名叫‘凝霜’,她们可都是我翠云楼一等一的美人儿呐!二位爷,你们慢用!”老鸨殷勤介绍了一番,便关了房门,悄然退了下去……
康广本不由得眯起双眼,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两位女子,只见她们个个身姿曼妙、脸容艳美,莲步轻移、春色无双,果然是与他平常所遇的那些风尘女子不同。此时他忽觉这三百两银子花的也不算冤枉。
“你叫什么……飞鱼?”康广本问了一句。他心道长安果然是京城啊,连一个青楼女子的名字,也这般与众不同。
“奴家便是‘绯雨’,见过这位爷,来……大爷先喝一口酒!”绯雨坐到了康广本的身侧,纤手微抬,端起一只酒盅,缓缓递到了康广本的嘴前。
“好好好!我喝,我喝……”康广本的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康有仁看着绯雨与凝霜腰间悬挂的一条金黄色的绸带,心中却不禁感叹道:“原来这就是所谓的‘金带花魁’啊!看来,人有三六九等,当真不假,竟连那青楼红粉堆中,亦要分出等级高下。我辈身处江湖之地,能不努力换取自己的前程地位乎?今后,但凡有机会,便需更上层楼!”
思虑罢,他仰脖喝下了一大口美酒,将酒盅往桌前重重一放,随即伸出右手,一把就将身旁的“凝霜”揽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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