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魏王李缜推举李秋来杭州府之前,便曾反复交代,到了杭州之后,他首要之务便是征缴盐税,只因目下的大乾国库,实在太需要银子了!
也就是说,魏王殿下其实根本就不关心杭州府到底有多少贪官与污吏,他在乎的只有两个字——银子!只要盐税能收得上来,就算杭州府遍地贪官,也不足道!
征缴盐税,为朝廷充实国库,就成了李秋此来的唯一目的。
而杭州分水堂,恰正是横亘在盐税面前的一座大山,此山不除,盐税将颗粒难收。
其原因很简单,分水堂的存在,就如同一只巨大的怪兽,将杭州府的所有盐税尽数吞噬。
依照大乾律令,普天下之盐,从开采制作到运送贩卖,皆由官府专营,严禁民间私相买卖。
只不过,律令虽如此,但执行起来就异常困难。那些官府中人,往往只懂得按时点卯上值与掐着点登班下值;懂得每日开会研讨;懂得到处视察民生;而对于这经营之道却近乎是一窍不通。于是乎,经过多年的发展与变通,各地官府又频出妙招,除了将食盐的开采与制作还是归拢于各地的盐厂与盐务司之外,所有食盐的储存、运送、贩卖与经营,依然是委托给了民间的商户。
这一项变通,经过朝廷的默许之后,就成了一种规则。
依照这一项规则,并非所有的民间商户都能经营食盐买卖。要想经营食盐生意,首先得向官府申领“盐牒”,有了“盐牒”之后,商户才有了贩卖食盐的资格。而仅仅有“盐牒”还不够,每一笔食盐买卖,都需由当地官府开具“官盐通引文书”,简称“盐引”。有了这张“盐引”,才能代表商户手中的食盐乃是正宗的大乾官盐,可以在各道、府、县畅通无阻。
这薄薄的一纸“盐引”,作用如此巨大,代价自然也是不低。商户要想从官府中获取“盐引”,须得贡献每一笔买卖的近五成利。是以,但凡是规规矩矩经营官盐的商户,纵然是劳心劳力,到最后所得却也不多,其获利之大头,往往都贡献给了官府。
外加那张“盐牒”,分量也是不轻。只因各地官府,对于“盐牒”之发放都有名额限制,商户为了逐利,往往不惜高价竞买,是以在一些富庶州府,一份“盐牒”甚而已竞价到了万两白银之上。
如此一来,官府不用涉足经营,仅通过发放“盐牒”,便获取了大量白银,又通过开具“盐引”,向商户抽成一半,更是能抽拔到每一笔官盐买卖的巨额盈利。是以,盐税便成了各地官府的一项重要税收来源,尤其是东南沿海一带,百姓富庶,海盐晒制便利,盐税更是丰厚无比。
而杭州府恰处于东南沿海之地,它既是大乾最为富庶的四府之一,又因山海之便,本地就开建有盐厂,所晒制的海盐乃是闻名天下的精白盐。按理来说,杭州府的盐税数目应当是整个大乾之翘楚才对,然而多年来,这里的盐税也只是比其它州府略多一些而已,收成好的年份有七、八十万两,若是寻常年份,就只有六十余万两白银。
饶是如此,若吴文龙能将这六十万两盐税尽数上交于国库,则无论魏王还是朝中言官,便已无话可说,可他为官近一年,却只实收了区区五万两银子,这如何能说得过去!
李秋在这三日中,已命人多方打探,发觉整个杭州府的食盐生意,都已被杭州分水堂所垄断。
分水堂垄断的非但是所有食盐的运送与买卖,甚而连盐厂的管辖也由他一手掌控,如此一来,自杭州府进出的食盐,已分不清“官盐”还是“私盐”,反正都成了分水堂的盐……
也就是说,所有从杭州府进出的盐,其买卖之获利已尽数进了分水堂之腰包。之前杭州知府洪文堂上交国库之所谓盐税,无非是分水堂与洪文堂商量好的一个数目而已。
依照此情推理,李秋自然就已猜到,想必是那吴文龙不肯就范,坚决不肯与分水堂合作,是以便惹恼了对方,竟至于只收上来五万两盐税。
依照李秋原本的推想,吴文龙之所以被杀,多半也是因为他秉性刚直,始终不肯让步,终于被分水堂痛下杀手,派人将他在郊外袭杀。
可今日听徐恪所言,这吴文龙的死因竟然成了“妖物作祟”!这如何能行?于是乎,李秋顿时将众人所关注的焦点,转移到杭州分水堂之上,无论如何,自己入杭州城之后,首要之事还是要除掉分水堂!
此刻,见三位百户尽皆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就去分水堂捉拿方铭博,李秋虽眼含笑意,却反而摆了摆手,言道:
“此事急不得!那分水堂手下,听闻有四千人众,就凭咱们这百来号卫卒,如何去端了人家?”
魏嘉诚忙献计道:“钦差大人可下一道文牒,命杭州步军营都尉率三千人马,明日来助我等去围剿那分水堂。”
“哪能这么容易?”李秋依然摆手道:“我虽是钦差的身份,但名头毕竟只是一个‘署理盐务钦差’,杭州步军营隶属兵部,若无紧急军情,想那折冲都尉费云岭,未必肯听我号令。并且,你们再好好想想,先前的知府吴文龙,为何在杭州城已历一年,却拿分水堂毫无办法?”
魏嘉诚道:“钦差大人的意思,就连这杭州步军营,都被分水堂给收买了?”
“有这个可能!”李秋点了点头。
舒恨天最是耐不住,当即问道:“我说李大人呐!要除掉分水堂是你说的,此时你又说让我们不动分水堂,到底该怎么弄?还请李大人明示!”
李秋笑了笑,“小时候没听村里的老人说过么?天空有大鸟飞过,若要打下此鸟,必先折断其羽翼!”
舒恨天不服气道:“我就是那个‘村里的老人’,我可没这么说过……”他随即就问,“谁是分水堂的‘羽翼’?”
见时机已成熟,李秋便一字一句道:
“杭州府通判,汪再兴。”
“是他?”徐恪反问道。
李秋朝徐恪点了点头,“此人若不除,我等在杭州府绝难立足!”
听完钦差大人这句话,三位百户尽皆对望了一眼,点了点头。三个人均是“久经官场”之人,焉能不懂钦差话语中所含的“真意”?
试想那杭州分水堂就算手下再多,势力再大,若没有官府作为庇护,何以能在杭州府独享官盐之巨利,并一手遮天?
看来,这位杭州府通判汪再兴,必是分水堂在官府中的内应。
魏嘉诚再度向李秋请命道:
“李大人,明日下官就带人先将那汪再兴抓了来!”
李秋却还是摇头,“汪再兴官居从五品通判,他乃正经的朝廷命官,岂可说抓就抓?”
管塘不以为然道:“一个从五品的又怎样?在咱们北安平司,正五品的官员,也随便抓!”
李秋苦笑道:“那是在京城,此地毕竟是杭州府,况且,汪再兴身为通判,管的就是一府之刑狱,你们若是将他抓入杭州府大牢,那里本就是他的地盘,其中一多半人都是他手下亲信,如今咱们手里并没有他串通分水堂的铁证,如此一来,他在牢里什么事没有,咱们几个反倒被动……”
“若是不能抓他……”魏嘉诚道:“钦差大人可下一道手谕,先将那汪再兴停了职再说,余事等咱们再慢慢查。”
“也不可!”李秋依旧摇头,“本钦差手里若没有证据,便擅自将一位五品通判停职,此事若是经‘有心人’往京城里奏上一本,说本钦差‘一意擅权逞威,搅扰官场不宁,致杭州府百姓民怨纷纷,不胜其苦!’,本钦差也吃不消呀!”
“不就是一个汪通判么?这好办!”舒恨天忍不住插话道:“索性就由本大人今夜出马,到他汪府里去走一遭,将他‘咔嚓’一下,岂不省事?”说着话,舒恨天右掌往自己脖子前一划,做了一个杀人的手势。
“哈哈哈!”李秋不禁大笑,“舒百户,你是想去学少山派那帮人么?他们来刺杀本钦差,你就去刺杀一个通判?不过,你这也太没出息了吧?我李秋可是正经的朝廷钦差,在座几位也都是堂堂青衣卫的千户与百户,要对付区区一个杭州府通判,还需要学他们少山派么?”
舒恨天见李秋这也不可、那也不行,心中老大不耐烦,然也不敢发作,只得小眼暗暗一翻,别过头去不说话。
听李秋言中之意,若是将汪再兴抓入大牢,则失之于鲁莽;若是停了汪再兴的通判官职,又恐被人抓住话柄;而若是径直将汪再兴暗里刺杀,则更无此必要。徐恪心知这位钦差心里定是已有了对策,随即便问道:
“那依李大人之意,该如何对付这汪再兴?”
“嗯……”李秋站起身,绕着徐恪床边走了走,若有所思,他忽然朝徐恪言道:“这样,徐大人,你明日可将汪再兴请来庆元居,先听听他对吴文龙一案,有什么说法?余事等咱们明晚再议!”
徐恪当即点头,“好!”
“时候不早,今日就这样吧,徐大人早些歇息!”
言罢,李秋再不多话,朝徐恪淡淡一笑,随即转身出门。
这第一次钦差五人组合议,便到此结束。
……
……
待众人均离开之后,徐恪独自躺在床上,却横竖睡不着觉。
自从他进了杭州城之后,一连四天,天天都躺在床上闭目静养,到了晚上正该入睡之时,哪里还睡得着觉?
于是,徐恪凝神静虑,摒除杂念,致虚极,守静笃,心中默念“雨庐翁”所授太乙昆仑决之心法,渐渐地便感四体通泰,神识进入飘飘渺渺之境……
依照“雨庐翁”昔日之所言,这太乙昆仑诀拢共有三诀,其一为修身练气诀;其二为养性凝虚诀;其三为归真入道诀。“雨庐翁”传给徐恪的,乃是修身练气决。
这修身练气诀讲究的是将自身意念彻底放空,于心神之混沌溟濛中,感受天地间上下周流之灵气,并依经脉导引之法,行吐故纳新,将天地灵气徐徐导引入体内气海元府,久而久之,待气海中元气充盈,便能身轻体健,百病不生……
依照“雨庐翁”所传之法,徐恪每晚都需盘腿静坐,手掌放于腿间,含胸拔背,浑身泰然,眼眸微闭,舌抵上腭,以眼观鼻,以鼻观心,以心观海……
然这几日,徐恪右侧小腿骨已经碎裂,丝毫不能动弹。他只得双腿伸直,身子半坐,后背仰靠于床边,眼眸微闭,浑身放松,待脑海中神识渐至空灵溟濛之境时,脐下三寸之处,气海蓦地一动,一点温热气息已起,初始时如泉水涓滴而流,其后便如小溪,渐渐汇集周身气流,便成江河之势,与呼吸而入的天地间灵气相融,复又流转至体内周天……
徐恪心神在似睡非睡之间,渐渐地便感受到体内真气犹如小河,流转了一遍大周天之后,忽又直奔右腿足阳明胃经而去,在右膝外侧“足三里”之处奔腾不息,真气所到之处,耳鼓中似隐约听到右腿断骨处“咔咔”直响,仿佛每一块碎裂的骨片,都在奋力回到自己原本的位置,并与周围的碎骨融为一体。真气在右腿外侧足阳明胃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阳胆经之间来回奔突,流转不休,徐恪只觉右腿无比舒适,先前的疼痛肿胀之感,不知不觉已荡然无存……
不知是什么时候,徐恪半靠在床边,已经酣然睡去。
铜壶滴漏,时光流转,不觉间,一夜又匆匆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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