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汪再兴之后,徐恪与舒恨天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均是摇头苦笑。
看来,对付这样的官场老手,殊非易事。
这件事也只能从长计议了。
魏嘉诚回到内室时,却带进来一人,正是吴文龙的老仆吴觉人。
这位吴府的老管家甫一进门,就“噗通”一声朝徐恪跪倒在地,话还未讲,眼泪先流……
徐恪还以为老管家是求恳自己尽早破案,好还他家吴老爷一个公道,他忙让舒恨天搀着吴觉人起身,并好言安抚。
孰料,吴觉人却泪眼汪汪地向徐恪禀告道,今日他就要扶灵北上,将老爷的灵柩送往徽州府故地安葬。
徐恪忙问吴觉人,为何这么快就要将吴知府灵柩送往徽州?
吴觉人回道,老爷身故之后,他就已命人将消息急速送至长安,并与夫人约好,让夫人带着小姐一道赶往徽州,与老爷道别之后,便将老爷妥为安葬。如今,估摸着夫人与小姐一行已将至徽州,昨夜,他又梦到老爷同他说话,让他今日即可动身北行,是以今日一早,他就来向徐大人辞行。
徐恪原本觉得吴文龙一案尚有诸多疑点,待他腿伤痊愈之后,他还想亲自去验看死者尸身,以确认对方之死状与长安城那些“焦面黑尸”是否完全相同,可今日见吴觉人遽然要走,心下不禁感到突兀。
可是,毕竟死者为大,既然这吴觉人已说到死者已向他托梦的份上,再要强留,未免就是对吴知府不敬,当下,徐恪便不知该如何挽留才好。
身旁的舒恨天却道,你家吴老爷死得蹊跷,依照目下之所见,兴许真的是被妖物所杀,若果真是如此的话,吴老爷魂魄不安,加之死时又怨气满身,到如今一连两月尸身都僵而不腐,最好还是一把火烧了之后,只带着骨灰背上……
未等舒恨天把话讲完,吴觉人忙连连摆手,又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说道,我家老爷绝非妖物所杀,老爷的尸身……决不能火化!老爷已在徽州府故地选好了一处吉壤,如今吴夫人与吴家小姐都已到了徽州府老宅,小老儿未曾禀明主母,怎可擅自将老爷尸身就这么一把火烧了?求徐大人恩准放行,如若不然,我家老爷恐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心啊!
徐恪最受不了看别人哭着恳求,听老管家这一番拳拳陈请,自然不好阻扰,于是只好点头。
吴觉人见徐恪已点头允可,匆忙行礼之后,随即转身出门,就仿佛唯恐徐恪立时就要反悔一般。
而对于徐恪能否早日查清吴老爷被杀一案之真相,能否早日将凶手绳之以法,这位老管家好似忘了一般,竟一个字未提。
就在昨日,吴觉人匆忙赶来,还在恳请徐恪要早日查明他家老爷的真实死因,而到了今日,这位老管家就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要保住他家老爷尸身的完好。
吴觉人离开之后,徐恪便与舒恨天、魏嘉诚一道,就在内室中商议起了案情。
他们都很清楚,吴觉人今日扶灵背上之后,也就意味着他们手中又少了一项重要的案情线索——吴文龙的尸身。
那么,此案的最重要线索,如今也就剩下了那位“龙井山上的仙翁”了。
于是,徐恪便作如下任务分派:
命魏嘉诚即刻出发,前往杭州城西的龙井山,无论明里暗里,先去会一会那位“龙井仙翁”,到底乃是何许人也?
命舒恨天前往杭州城南的万寿山下,那里有一大片的平民墓葬区,昔日徐恪的恩人王大爷便安葬于此,徐恪让舒恨天代替自己去祭奠一下王大爷。
舒恨天当即问道,听你讲了好多遍“王大爷”,这位“王大爷”究竟姓甚名谁?他也好到墓碑前寻找。
徐恪挠着自己前额,忙道,“王大爷”大名“仁安”,小字“富贵”,不过,瞎子胡同的人都喜欢叫王大爷为王富贵,倒把他的大名给忘了,是以墓碑上的名字是“王富贵”。
“王仁安、王富贵?”舒恨天捋着自己一副雪白的长髯,神情不禁颇为疑惑,“这‘仁安’之名端严雅致,怎地却配了一个如此俗气的字?”
舒恨天摇了摇头,便随着魏嘉诚出了庆元居。
这照料徐恪起居的重任,自然就交给了校尉丁春秋。
待魏嘉诚与舒恨天尽皆离去之后,这丁春秋便开始忙前忙后了起来,他又是给千户大人煎汤熬药,又是亲自出门买了些时令瓜果来。此时正值夏日酷暑时节,徐恪被迫闷在房中养伤,虽一应供给都不缺,但心中总是烦闷。先前舒恨天虽尽心照料,却没有丁春秋这般妥帖细致。
那丁大头见徐恪额头上些微有些汗珠,忙亲自打来井水,又取来脸帕沁水拧干之后,供徐恪擦拭。徐恪擦过了自己周身,又吃了几片新鲜的西瓜之后,心下不觉快然一爽,便命丁春秋在外守着,自己则半靠于床头,复又运起“雨庐翁”所授之“太乙昆仑决”……
过了不知多久,徐恪只觉右腿之经脉中,真气运行已是畅通无阻,他恨不得立时就下地行走,然念着郎中与书仙老哥之谆谆叮嘱,依旧不敢造次,只得兀自半靠于床头,取来一本《论语集注》随意翻阅。不过他只看了几行,便将书本扔在了一边,索性呆呆看着窗外的风景。
不知何时,窗外已经下起雨来……
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是晴朗的天空,此时已是乌云翻滚,阵阵急雨随风而来,徐恪仿佛能听到府衙内院的细湖中,雨点拍打着湖面所发出的欢歌。
他在房中已静养了五日,这般双腿一动不能动的日子,真不知要熬到几时,想想郎中所叮嘱的三月之期,徐恪愁得又是对空一声长叹。
他太想去府衙内院的细湖边看看雨景了。
除了细湖边,还有好多地方,他都想去。
徐恪是个恋旧的人,他在杭州城里毕竟已生活了十年,此次南来,他原本想先去王大爷父女两的坟前祭拜,然后到自己所居住过的阙干巷旧居去看看,再到瞎子胡同里去走走,对于昔年曾经帮助过自己的那些邻里住户,他都要一一报答。
不过,徐恪仔细回想,却发觉除了王大爷父女两人之外,无论是阙干巷还是瞎子胡同内,所有邻里住户,并无一人曾给过他半分照顾,反倒是嘲笑他、侮辱他、偷他东西的人,倒是不少。
原来,自己急着想去阙干巷的旧居,急着要到瞎子胡同里去走走,无非就是想感受昔日自己与王大爷父女两生活在一起时的那些场景。
原来,他一直未曾忘却香梅……
内室的一扇窗户忽然被风吹开,大风击打着窗棂,发出阵阵声响,丁春秋闻声忙跑进内室,便欲上前关窗,却被徐恪叫住。
风雨虽破窗而入,却也带来了一股清凉的气息,徐恪遥望窗外雨景,顿觉别样畅爽,遂摆手让丁春秋出去。
他独自一人静卧于床,看着风儿将窗棂不断摇晃,心中随即便想起了香梅与王大爷。
他们两人的命运,不就是如这风中的窗棂一般,飘摇不定,完全不能由我么?
徐恪至今仍清楚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香梅时的场景,香梅把手里的烧饼递过来,一双大大的眼睛凝望着他,仿佛在说,“吃吧!要是不够,我再去拿!”
他接过烧饼狼吞虎咽,在那一刻,他已经把香梅当做了是自己的亲人。
吃完了烧饼,香梅让他跟着自己回瞎子胡同的家,他想也没想就跟了上去……
这之后,他见香梅与她父亲相依为命,家中其实也是一贫如洗,唯一能依赖的,就是王大爷每日在胡同口卖烧饼之所得。
可是,光靠卖烧饼,能挣几个钱呢?
更何况,当时正值江南一带瘟疫横行,百姓饿死者不计其数,王大爷要养活香梅已是艰难,再添徐恪一张嘴,更是捉襟见肘。
于是,他在王大爷家中只寄居了不到一月,有一天,王大爷给了他两个铜板,让他与香梅一道出门,随便去买一样小耍货,他却趁着这个机会不告而别……
后来,他在杭州城里四处行乞,实在饿得受不住时,也曾想过再次回到瞎子胡同。可是,他最终还是咬紧牙关挺了过来,对于香梅与王大爷,他心里虽每每思念,然总也不敢就此回去。
只是,他在城里所认识的几个乞丐却曾告诉过他,说王大爷同香梅父女两,找你都找疯了,他们让我给你带信,让你无论如何都要回去,说那里就是你的家!
可是,徐恪依旧不肯往瞎子胡同内跨进一步,在他年幼的心中,已经暗暗发誓,不在这杭州城里混得出人头地,誓不去见香梅!
非但没有回去,而且离开瞎子胡同更远,他四处游荡,从不在一个固定住所休憩,是以,就算香梅与王大爷在杭州城内到处寻找,却还是找不着他的行踪。
当时的他虽年仅十一岁,但心里已经奋发出一股力量,他想凭着自己的努力,有朝一日能让香梅与她父亲跟着他过上好日子。
因为,在他年幼的心里,已然将香梅与王大爷当做了是自己的亲人。
他十岁就痛失双亲,世间已找不到一个能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却在十一岁时又认识了香梅父女两,这一份失而复得的亲情,已牢牢镌刻在他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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