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乾康元七十一年、八月初十、巳时、长安城、崇仁坊、天音楼】

李祀离开了大明宫之后，并没有回自己的晋王府，而是折而往南，走进了位于崇仁坊的天音楼中。

“客官请！”

天音乐坊的女管事将李祀引到角落中的一张方桌前落座，随即送上茶点。

李祀环顾四周，发觉这家乐坊内生意果然是大好，此时离午膳尚早，大厅内已是坐满了人。

纵然人来人往，却并无人认得他这位七珠亲王。

方桌对面早已坐了一人，高大的身躯外披着一身玄色罩袍，头顶盖着一个大斗篷，将他头面大部遮住，只耳边露出少些鬓角，却已是斑白之色。

“你来了？”

“来了。”

声音苍老而沙哑，听的出，应声说话的是一位老者，年纪至少也已有七十开外。

李祀倒了一杯茶饮了一口，漫不经心地问道：

“怎么选了这么一个地方？连个雅间都没有。”

“这个地方不好么？你看那台上……”

黑衣老者笑了笑，手指李祀背后的红衣高台。他说话时声音虽苍老沙哑，但语速缓慢从容，自带一股沉着与威严。

李祀转过身去看了看红衣高台，只见高台上有四位红衣轻纱的女子正怀抱琵琶轻歌曼舞，歌声曼妙，舞姿销魂，引来台下的一众看客不时轰然叫好，大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高台之上，哪里还会有人在意角落中的这一张小小方桌？他明白老者之意，雅间虽然无人打扰，但需防隔墙有耳，而如此嘈杂之地，岂不正是最好的说话之所？

“就这么几个女人跳舞，有什么好看了？”李祀摇了摇头，“听说这家乐坊内每天都挤满了人，不惜花费重金在这里吃饭喝茶，就是为了看看这几个女人。”

黑衣老者笑问道：“是你十弟告诉你的？”

“不是他还有谁？没想到十弟这么一个粗人，居然还会做生意，而且生意还出奇地好！这家天音楼每月的进账，至少得有……”李祀偷偷伸出了三个手指，“这个数！”

黑衣老者面色不变，依旧不紧不慢地言道：“你十弟性子直，对你忠心不二，这是好事，不过，他为人做事太过任性，这也不太好！我大乾自太祖爷就立下的规矩，皇子除俸禄之外，不得另营私产。之前的韩王，就因为开了一家翠云楼，闹得是满城风雨，皇上想要袒护也是不成，如今老十私开天音楼的事，若是被皇上知晓，免不了要受责罚！”

“咳！……”李祀叹了一声，“皇子不得另营私产，这个规矩我自然是知道！不过，规矩归规矩，真的按规矩来的能有几个？咱大乾这三百年来，远的不说，光是如今这帮皇子皇孙，有几个在外面不营私产的？”

黑衣老者道：“赵王、魏王，就不曾听闻，他们名下有何私产。”

李祀苦笑道：“三哥四十多岁的人，连个老婆也没有，家里面房子大多都空着，他是用不着银两。至于我四哥么，光是父皇的赏赐就已堆积如山，如今还多了一套大哥的府邸，听说那座楚王府，当时韩王抄家就没抄尽，现下尽归了四哥，里面那么多的古董字画，哪一件不是价值连城？他府里的银子还用得完么？他们两个皇子，一个是有银子也不知道用，另一个是家里的银子根本就用不完。可是我们这些皇子，哪比得上他们呀！一来我们的年俸本就不高，二来，我们得做事，做事就得用人，你要用人……没有银子的话，谁能真心供你使唤呢？！”

黑衣老者摇了摇头，“好了！这件事先不说，回去你关照老十几句，尽量别太招摇就是！今日我们还是谈正事要紧……”

李祀点了点头，随意地吃了些彩果糕，问道：

“你对今天的早朝怎么看？”

黑衣老者饮了一口茶，一边看着台上的歌舞，一边缓缓言道：

“若非亲见，实难相信！”

“你觉得，今天是李君羡太反常，还是我四哥太反常？”

“今天最反常的人，是皇上。”

“哦……？”

“康元七十年盛世，我从来没有看见皇上象今日这样……这样的好说话，这样的好脾气，兴许是……咳！皇上真的已经老了！”

“父皇今年已八十有二，确实是老了。不过，一般人不是说越老脾气越坏么？怎么父皇一老，脾气反倒变好了？”

“若不是皇上因年老而心慈之故，那么今日之早朝对你而言，委实不是什么好事。”

“今日早朝，都是他李君羡在闹，文武百官嘴里面骂个不停的，也是他李君羡，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黑衣老者冷冷一笑，“魏王羽翼已成，再无人可撼动其根基了！”

“这……”李祀不禁陷入了沉思。

“你是说，未来能登上天子之位的，非魏王莫属？”

“除了他，没有别人。”

“连我也不行？”

“不行。”

“可是……”李祀还是不死心，又问了一句，“父皇至今并未立储，若魏王真有这么厉害，父皇为何不早立他为太子？况且，父皇将兵部、刑部与吏部都交给了我，又加我王珠为七，这难道不是父皇在有心栽培我吗？”

黑衣老者端起茶盏，慢悠悠地品了一口茶，眯着眼睛望着李祀，却道：

“你自己觉得，你还有胜出的希望么？”

李祀沉吟了长时，还是摇头道：

“不能！”

“魏王这个人，无论心机、见识、才干，还是心胸、气度、胆略，不单是你大哥、二哥、六哥低估了他，不单是你、我低估了他，甚至于连当今圣上，也低估了他！”

“我四哥，真有这么强么？”

“别的不说，你先看他用人。他手下虽不多，但仅仅通过一个秋明礼，就牢牢掌控了我大乾的国库。秋明礼接任户部尚书才不到半年，就已令国库转亏而为盈，百官俸禄也能全数发放，以至于今日早朝之上，有多少京官从心里在感激魏王？再有一个薛涛，既为禁军将领，又是魏王府家将，那一整个右羽林卫，岂非皆在魏王之掌心？皇上为何明知薛涛的出身还让他管着禁军？难道皇上不知，本朝严令皇子不得与禁军将领私自结党么？是如今的禁军之中，可用的将领实在太少了！似薛涛这样的人才，你还能从我大乾军中找来几个？……”

黑衣老者又饮了一口茶，接着侃侃而言道：

“还有今日大闹含元殿的李君羡，先前就是靠魏王保的命，之后又赖魏王举荐，才得以尽复官身与爵名，今日更是仰仗魏王当殿力陈，这才逃过天子责罚，且所奏皆获天子恩准，如此一来，这个李君羡今后对魏王还能有二心么？不得不说，魏王在李君羡身上，可算是下了血本，但这血本，也下得值啊！这李君羡什么人？非但文韬武略当世无双，且又是太宗之后，有了这样一位得力干将，魏王今后做事，岂非无往而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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