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谢润起身后,装出颇为憨直的口气,脸上也憋出几分尴尬之色,言道:“呃……我想了想,兄弟你既是好意,我也不应拒人于千里之外,所以我……还是过来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走过来了。
其他人倒也没觉得怎样,但孙亦谐和黄东来这俩货见状,当即就是对视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懂了。
在这两个老奸巨猾的家伙眼里,谢润是一个很沉得住气的人,结合他那相貌打扮,就算他们无法从其身上查探出内力,也一样有七八分把握认定他就是江湖中人。
当然了,江湖中人也无妨,只要没表现出明显的敌意,那你不说破咱也不说破,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可眼下这谢润因为孙亦谐那一句“不便之处”忽然就改变了态度,变得有点“沉不住气”了,这可就透露出很多信息来了。
孙黄二人那是多狡猾?两人稍一琢磨就反应过来了:这壮汉带着两个包袱,都不大,一个背在背上,一个却拿在手里,这是为什么?即便是必须分开装的东西,那你也可以分开包好,再装进一个大的包袱里啊?再退一步讲,按那两个包袱的尺寸,同时背在背上也行……
这种细节,你不去细想,便不会意识到,但在已经产生怀疑的前提下,一想就透。
那一刻,孙亦谐和黄东来几乎是同时想到了——这条壮汉手上的那个包袱里,定是一件很贵重的东西。
或许有人会说了,再贵重又能值多少钱?孙哥和黄哥他们的行李里可至少装着好几千两的银票呢,他们也没这么防着啊?
但这可就没法儿比了……
举个例子:对一个富豪来说,或许丢了几两银子他也不当回事儿,没多久就忘了,但对一个穷人来说,几十文钱的事儿就能把他给急死,乃至活活逼死。
而眼下的情况和这是类似的:对黄东来和孙亦谐来说,几千两确实也不是小数目,不能随便丢,可真要是丢了,他们也不至于怎样,顶多就是气一阵子,等想通了,便当是吃一堑长一智了。
但对押镖的谢润来说,那包袱里的东西要是丢了……哪怕这东西只值一文钱,他一样是没法儿交差。
换作普通的镖师丢了镖,那还好说,但你谢润作为一永镖局的三号人物,亲自出马走的“暗镖”,最后竟然丢了?那可就不仅仅是你谢润一个人背锅就能了的,这是让一永镖局这块招牌蒙尘的大事。
所以,谢润他不得不小心,也不得不做到矫枉过正的地步。
“哦……哈哈,没事没事,来来来,这边儿坐。”孙亦谐和对方无冤无仇的,自没有必要把自己猜到的事讲出来,因此,他也是继续保持着看破不说破的原则,装作没事儿一样招呼对方,“都是行路之人,遇到困难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嘛,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哈哈哈。”
“诶,是是。”谢润也是接着装憨,点着头就坐下了。
坐下是坐下了,但他是衣服也没脱,两个包袱也没离手,那状态跟他刚才坐在角落里时没啥区别。
也不能怪他,江湖险恶,他得防啊。
谁知道你们这六个人是不是真的行路之人?万一你们六个加上刚才那个船家全都是一伙的呢?万一你们是通过设计把我弄到这里的呢?万一刚才那书生和那行脚商人是故意演了场吵架的戏给我看的呢?万一你们趁着我解衣服行动受限的瞬间一拥而上突袭我呢?
在这孤立无援的陌生环境里,重任在身的谢润脑子里纵有一万个万一,他都嫌不够。
好在……接下来并没有发生他预想中的各种险情。
对于他不脱下衣服烤火的事也没人吐槽,说到底……人家和他又没什么交情,没必要管他,他只要不碍着别人,没人在乎他。
而这种冷漠,也让谢润稍稍松了口气——江湖走多了,不怕冷漠,反倒怕热情;不怕一开始就对你展示出恶意的人,就怕莫名其妙对你好的人。
因此,眼前这六个人里,谢润现在最怕的就是孙亦谐……
当然,只要孙哥不先做出什么让谢润觉得有问题的举动,谢润也不会妄动。
就这样,时间慢慢流逝,众人在一种沉默的、压抑的氛围中烤着火、并休息着。
他们中的一些人,的确是有点累了,之前在小船上“漂流”的时候,每个人的身体都是紧绷着的,上了岸之后穿着湿透的衣衫一路冒着风雨过来也很费体力。
不知不觉的,那个行脚商人就趴在自己行李中的一个箱子上睡着了。
前文说过,这行脚商人是个比较简单率直的人,虽然他那嘴有点儿碎,但心眼儿不算坏,这种人呢,“心大”,哪怕在这种环境下也能睡得着。
但其他人,却是没他那么放松。
那书生是因为心胸狭隘,固然自己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也不愿睡去;而那郎中呢,年纪放在那儿,见的事多了,凡事也都留个心眼儿,不敢睡。
谢润为什么不睡就不再多解释了。
雷不忌嘛,他是真不累,毕竟年轻,武功又高,你就是让他在雨里连跑两个时辰他也不需要补午觉,最多运功调息一会儿就好了。
至于那孙亦谐和黄东来……他们本来倒是想打个瞌睡的,反正有雷不忌醒着,他们也放心,但是,当他们推测出谢润很可能是个带着贵重物品的江湖人士后,他们也睡不着了。
倒不是他俩惦记谢润的东西,而是这俩老阴逼也和谢润一样……开始怀疑别人了。
万一旁边那三个家伙加上船家全都是一伙的呢?万一他们是通过设计把那壮汉弄到这里想gank他呢?万一刚才那书生和那行脚商人是故意演了场吵架的戏给那壮汉看的呢?万一他们gank完了那货顺带着想把我们也灭口了呢?
江湖险恶,他们得防啊!
于是就在这种无声的心理战中,一个时辰过去了。
那几位烤衣服的呢,也都把衣服重新穿回去了。
那么衣服是已经干透了吗?当然没有。
只是,用火烤来衣服,这点时间就是极限了,若继续烤下去,衣服也不会有那种完全干爽的感觉的,只会变得越来越硬,而且颜色会被烤得越来越黄。
在那个年代,除了少部分不食人间烟火的极端权贵,大部分人都知道这类常识,孙亦谐和黄东来也在这个宇宙生活了十七八年了,肯定也是知道的。
他俩穿完了衣服,还顺带着把那行脚商人也给叫醒,提醒他也穿上。
到了这会儿,众人的状态算是都好些了;那些衣服拿去烤之前都拧过水,烤完后就算不是特别干,也比刚脱下来的时候强,再加上他们几个本身也坐在火堆旁待了那么久,身子都暖和了起来。
终于,在一个气氛还算不错的时间点,黄东来开口了:“诸位,正所谓相逢即是有缘,今日我等七人能在这同一屋檐下共围一堆火,无疑也是缘分,这段时间大家都坐着不说话,我看也憋得难受,要不然,咱们互通一下姓名吧?要是待会儿有什么事儿呢,至少大家也能叫得上彼此的名字。”
他这话一说,书生、郎中、商人和谢润的脸上全都变颜变色的,显然是各有各的想法。
为了让他们放心,黄东来又道:“哦,当然,我并没有勉强大家的意思,诸位要是不愿说也可以不说,我自己可以先告诉大家,在下黄东来,这两位是我的兄弟孙亦谐和雷不忌,我们仨都是走江湖的。”
黄东来在此亮明身份,有两个用意:其一,他想先发制人,试探一下谢润对此的反应;其二,他也是想以此为契机,让谢润明白他们三个并不是冲着谢润来的,甚至可以在有危险时和谢润暂时组成同盟。
而听到他这句后,先回应的是那位郎中:“呃……老朽田午得,乃一走方的郎中。”
“见过田先生。”黄东来在跟自己兄弟之外的人聊天时,大多数时候还是显得很有礼貌、且知书达理的。
“不敢不敢,混口饭吃罢了。”田午得也客气道。
“小生孔衡基。”那书生见已有人报名字了,便又不肯当那最后一个了,赶紧第二个开口道。
而他话音未落,谢润就迫不及待地接道:“在下徐仁,是个……”
不料,他话还没完呢,那个行脚商人竟突然打断道:“不对,你不姓徐。”
此言一出,其余六人全都愣了,尤其是那谢润,简直是全身一个激灵,猛然就回头瞪向了那商人。
却见那行脚商,此时的眼神和方才他睡着之前判若两人,在火光下,他那眼睛愣是隐隐透着一股子绿光,他那语气也变得十分诡异且自信:“你姓谢,你叫谢润!”
谢润的脸沉下来了,那虚假的憨直神色顷刻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表情:“如果我是谢润,那你又是谁?”
“我?”行脚商被这么一问,忽然笑了,“呵呵……哈哈哈哈……”他的笑容极为怪诞,而他的话,更是让人毛骨悚然,“我叫耶律宝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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