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皇怒气减削,坐在椅上注视她。
风临继续道:“弊,就不值一提了,不过是四海骂名,尽归我一身。对外人人皆知我虎狼之臣,抗命是家常便饭,天下何人怪到陛下头上?若哪日需要,陛下只需砍下臣项上人头便可。”
武皇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开口听不出喜怒:“依你所言,你倒是个忠臣。”
风临仰起头,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臣自然为陛下鹰犬。陛下用臣,也无后顾之忧。”
“何意。”
风临道:“臣恶名在外,不得民心,陛下无须担心臣结党图谋。五年游离边疆,在朝无根基,所依仗的唯有腰间虎符,只得依附陛下。无论从何论,臣都是陛下最放心的忠臣。”
“陛下自然知晓,不然不会一边责问,一边把臣升至北军统帅……”
“放肆!”武皇怒摔奏折至风临脸上,打乱了她几缕碎发。
风临也不恼,还是轻声细语:“陛下息怒。”
武皇扶额道:“朕原本盼着你疆场归来,能改头换面,有不一样的作为,谁承想至此!滚吧……朕谅你行军多日,劳累多度,说了些疯话,便不罚你了,滚吧……快点滚……”
风临没有接话,行了一礼,起身离去。脚将踏出门时,武皇的声音突然在身后悠悠响起:“旧伤可还疼?”
风临脚步猛地一停,这话什么意思?是关心,还是威胁?哪一道旧伤?哪年哪月?那年发生了什么?还是在我身边安插了什么人?
她在一刹那把所有的可能性想了一遍,还是没能得出结论。最终只回道:“谢陛下关心,无大碍。”
她牵着马慢悠悠往皇城外走,身后跟着以前的几位仆人,寒江也在。风临这个年纪,已不能留在宫中住了,她走前与皇夫道了别,便出宫回她那个空荡荡的王府去了。
一路上宫人忙不迭下跪,有许多新面孔。五年的时间不短,许多老人儿都出宫了。风临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扫一眼便离开了。
定安王府早已修缮好,这几年也有人养护,因此突然搬进去也并不慌乱。
风临曾在此住过一年,也无需旁人引路,轻车熟路走至自己的主屋。王府为风继生前亲自监修,风雅别致,一年四季,皆有不同的园景可赏。
风临路过秋季那一方火红的景色停下了脚步,这里风继种了几棵枫树,搭设奇石,设了一个小小的庭院。满地枫叶萧索,风临在这坐了一会,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忽然对寒江道:“长姐的品味确实很好,凭我是修不出这样的园子的。”
寒江心酸,只道:“懿明太女修这园子,确实很费心了。”
小坐一会,风临便离开了。这王府极大,走路着实废了不少功夫。
寒江一路不住打量风临,惊觉殿下变化甚多,首当其冲的便是眼神,不知是不是在战场待久了的缘故,她看陌生人隐约带一种审视的神情,且有些风吹草动,她便会非常在意,手会立刻扶上佩刀,像一头时刻备战的老虎。
其次便是话少,话极少。这一路若非寒江开口,风临几乎不语。
不过到底是自小长大的主仆,二人默契还是有的,因此相处起来也并不尴尬。
思来想去,寒江还是决定先做好手头的工作,她正低头整理寝房,风临身旁跟着的那位蒙面人忽然窜进室内,低语了几句,风临点点头,起身道:“你还是不跟去了吧?”
蒙面人不知为何,固执的摇头,风临叹了口气作罢,命其换一身不那么显眼的衣服,带着帷帽出门了。
临出门前,风临突然走到寒江面前,冷不丁说了一句:“寒江,我没有把你俩都带去,是个正确的选择,起码,你还活着。对不起。”
说完她也不听回答,一阵风般逃开了,寒江望着风临的背影,抿嘴接着整理衣物,泪噼里啪啦砸下来。
-
风临还是那身玄衣装扮,骑着马往城河边去,她在夜里就没白日那么显眼了,一路上也有人侧目,不过比白天好太多。
路过一条热闹的街市时,风临忽然一怔,瞳孔微缩,身旁的蒙面人顺着目光望去,瞧见了那并肩行走的二人——正是子徽仪与风恪。
二人身边还有不少人,并不是独游,但风临只看到了这二人。
风临回京前就有耳闻,缙王欲与子家结亲,有意清华公子。而今看来,传闻不虚。
右手忽然微颤,她叹了口气,狠命握了下去。
子徽仪忽察觉一道目光,猛然抬头望去,刚好瞥见风临幽黑的眼神,他暗道:糟了。
嘴边的殿下还未喊出声,街对面的人已然骑马离去,他是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
来到护城河,风临下了马,这里夜晚没什么人,见面方便。
只略等了一小会儿,风临便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调:“云逸。”那声调轻快,只听声音,似乎都能想象出主人那一双微翘的桃花眼。
风临转过头,道:“怀南,你也回来了。”
裴怀南点了点头,打量了她一会,说:“云逸,我方才在你身后看了许久,未敢认你。”
“是吗。”
“你的背影,好像一条丧家之犬。”
风临面无表情道:“五年未见,你是想切磋一下了。”
裴怀南笑了笑:“不敢不敢,你的事迹我也有所耳闻,现在我定然打不过你了。”
二人静默片刻,裴怀南目光落在她腰间的双刀上,她有些疑惑:“你不是用剑吗?”
这话使得风临身躯一僵,良久,她用一种近乎悲戚的眼神望着自己的手,道:“早就换了。我……我已经不配用剑了。”
裴怀南目光沉沉,望向她那悲哀的目光,不再吭声。
风临转移话题:“这次回京多久?”
裴怀南道:“不知道。听说你回来,脑子一热就跑了过来,母亲那还没个交代。”
风临道:“你以后如何?当真要守在那一辈子?”
裴怀南轻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如果你决定要留下,我回来抱你大腿也行。”
风临左手轻轻摸上腰间的刀,开口:“我要留下。”
裴怀南反应很平静,只又问一遍:“当真?”
“当真。”
“好。”裴怀南收起了笑嘻嘻的面孔,正色道,“给我两个月处理好杂事,回来给你当垫脚石。”
风临轻轻一笑:“这么贵的垫脚石,我可用不起。下次寻我,直接来我的王府吧,这里黑黢黢的,也没什么光景可看。”
“好。”
二人又闲聊几句,正欲作别之时,裴怀南突然冲着那蒙面人的背影笑道:“宁歆,不和我说几句吗?”
那蒙面人身躯猛然一僵,算是不打自招了。
风临叹气:“瞒不过你啊。”
裴怀南笑而不语,静静盯着宁歆的背影,宁歆终究没敢看她:“我是流放之人,你只当不知此事吧。”
裴怀南没有接话,转头问风临:“哪找到的?”
风临道:“在北境打听了一年,偷溜出营千里单骑抓回来的。流放之地都只当宁二小姐病死了,现在没几人知道她活着。”
裴怀南忍不住道:“你还真敢干啊!”
风临微垂眼眸:“我怕去晚了。”
裴怀南问:“那其余人呢?”
宁歆没有说话,风临道:“我能力不足,只能保她一人在身边,充个护卫掩人耳目。宁府其他人还在流放,宁公子……在我去之前就被人掳走,不知去向了。”
裴怀南大惊,这年头一位男子被人掳走,无论怎么想,都不是什么好事。宁歆更是肉眼可见的低沉,尽管蒙着脸,但眼神是藏不住的悲痛。
三人时隔多年相见,一个缩居南地,一个已死之人,一个天下骂名,六目相对,虽值大好年华,却不复昔年朝气。
静默一片,不过物是人非四字。
乏味五年,无甚可说,三人就这样别过了。
风临与宁歆从城河往回走,悠悠逛逛,选的安静些的路。宁歆忍不住道:“殿下,不去寻他吗?”而今为了避嫌,宁歆不敢唤她字,都只称殿下。
她目不斜视,没有作答。宁歆知晓她此时沉默是为何,也不多讲,只劝说:“或许是你多虑了。”
风临轻轻道:“我不想害他。”
路一转,人多了起来,二人便都不再言语。默默回定安王府,风临猛然勒马停住,她有些惊讶地看着府门前站着的那身影,又有些慌乱的打量四周,果然,有几人侧目私语。
风临睁大了眼望着眼前人脱下帷帽,开口是如同叹息的语调:“公子……”
子徽仪正面直视她,表情也严肃:“殿下,您为何不来寻我?”
风临没有回答,翻身下马拿过他的帷帽盖回他头上,对宁歆说:“你去处理一下。”
而后似是保护般让了子徽仪半步,道:“公子,先进府再说吧。”
子徽仪没有多争执,快步进了府。
二人一路无话,风临将他领到一处僻静屋内,请他在小厅坐下。王府内先下没什么仆人,因而也无需避讳什么。
子徽仪没有坐下,与风临面对面相视,又问了那个问题:“殿下回京,为何不来寻我?”
风临静静看了他一眼,沉默了片刻,道:“你不该来,更不该给我掷花。”
“为什么不该?”
看着子徽仪紧缩的眉头,风临微转眼珠,道:“为公子名声着想。”
略显生疏的话语,子徽仪有些悲伤,他看着风临腰间的双刀,声调悲哀:“您当真是变了吗?”
他有些激动,猛地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沓信,上前质问:“您给我的每一封信,我都看了无数遍,每一封我都会背!任旁人如何说,我都不在乎,因为我相信您不是这样的人,我认识您,我知道您是个温柔的人,我一直相信您!哪怕您整整三年没有给我一点音讯,我都信你!”
“现在算什么?!”他质问道,“为什么不来找我?回京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把我丢在这京城不理不睬,整整三年!”
风临低下了头,有些哑声:“听闻……缙王有意公子,恭喜。缙王而今正盛,是个良配……”
“放你的屁!”子徽仪暴怒,骂出了生平第一句粗俗的话。
他举起手里的信,气的发抖:“你这话什么意思?你是在意吗?在意为什么不来问我?你不是说若回京见我有旁人,便把我们吊起来打吗?而今这算怎么回事?回答我!别顾左右而言他!”
他两步走到风临面前,惨声道:“三年,三年!你知不知道三年有多长?我听着你杀人屠军,越来越骇人,每一晚我都梦见你的身影消失在沙场,我怎么追也追不上。到最后连梦里你的脸都模糊了!”
“三年啊……给我一句话有这么难吗?”
风临被他逼问得狼狈,微微侧步拉开了距离,道:“公子,听我杀人屠军,你有什么感想?”
“我不信。”
“都是真的。”风临吐出这句话,抬眼看向子徽仪,“抗皇命,私招兵马,袭营杀寇,困杀十八万,全是真的。北境城墙上挂的每一颗脑袋,都是我下令砍的。”
她惨然一笑:“血手阎罗,其名不虚。”
这次轮到子徽仪后退了两步,脸色说得上难看。
风临没有上前,只是问他:“公子说信我,指的是那种信?信我没做这些事,还是从前那个风临?那现在我很清楚地告诉你,你信错了,这些我都做了。”
她挺直了腰板,似乎是为了给自己增添几分底气:“那些人也没有说错,安泉之战我的确只为屠军。”
她一字一句,清清楚楚,每一声都咬的很重:“子徽仪,自我临兵东关的第一日起,就想屠军。我要让东夷再无力侵扰,我让他们失了东关,门户大开,东夷西境再无可守之地。”
“我的确是杀孽在身,也的确担得起虎狼之臣这骂名。”风临微微停顿,道,“如果你只是念着曾经的那个身影,那我明白告诉你,你等了五年的那个人,回不来了。”
子徽仪有些踉跄,他攥着信的手也失了几分力气,低声问:“那殿下现在如何看我呢?”
“清贵公子,不是我该招惹的。”
子徽仪声音颤抖:“照你的说法,从前种种,皆随江水逝去了……我这五年,是等了一个幻影?”
风临恶狠狠握住右手,道:“公子,我给你一些时间,你回去细细思量,到底还要不要与我有瓜葛。如果你不想,此后不必来找我,也不必托人相告,往事黑不提白不提便过去了,绝不会有人知晓。人前若见,我会以礼相待。”
“若……若你还想同现在的我有瓜葛……来我府上拜访即可。”她讲到此处,竟也微微抖声,连忙话止,生怕露出一些希冀的马脚。
今晚的话太过冲击,子徽仪有些恍然,他眼前模糊,很费力才看清风临的脸,又悲又怒,抬手将手中的信尽数甩到她身上:“骗子。”
他不知道怎么逃出那座王府的,风临似乎跟在后面护送,又给了他车驾回丞相府。他一路上眼前都是模糊一片,抬手揉眼时才发现,原来不是眼花,是他哭了。
记住暖酒小说地址:nnn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