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书画环节,不知是谁随口提了一嘴,话锋很快引到了风临身上。风恪在一旁应和道:“的确,吾妹以前便是京中有名的名手,写得一手好字。”
慕家人也点头道:“的确如此,定安王殿下曾在臣家宴上提了一篇《春宴赋》,当真是惊为天人,时至今日,还有学子临摹。”
武皇笑道:“既如此,临儿何不露一手?”
风临拿着酒杯的左手微微一顿,起身行礼道:“陛下,那不过是儿时胡乱逞能,幸而人不嫌弃,捧场几句,难当虚名,实在拿不到台面上来。”
“定安王何必自谦,那字写的的确潇洒。”
风恪也道:“妹妹谦虚是好,可母皇也出言相邀,妹妹便莫要推辞了。”
风临回:“并非推辞,实在是写得难上台面。”
武皇开口道:“是不是朕叫你写,你便不想写了?”
风临微愣,随即道:“既如此,臣便献丑了。”
一旁的宫人闻言立刻摆上笔墨,风临抬起左手,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写了短短两句诗。待宫人将字举起,在场人脸色都是微妙。
这字写得,昧着良心夸也只能说是工整,与美是半点也不挨着。
风恪轻笑,给席间一人递了个眼神,此人立刻会意,假装随意道:“定安王竟是左手持笔,果真不同寻常。”
登时有旁人反应过来:“殿下怎不拿右手写?”
一时间议论声起,武皇面色有些沉:“定安王,再写一篇给朕瞧瞧。”
风临行礼道:“回禀陛下,臣右手负伤,还未痊愈,并非有意欺瞒陛下。”
风恪关心道:“受了伤也不讲,我在一旁竟没看出来。快别写了,养伤要紧。”
武皇不语,目光瞥到她的右手。有老臣道:“什么未痊愈,瞧着已然大好,便是年少轻狂,也不该屡驳陛下颜面!”
武皇不语,没有出言阻止,风临便明白,这字是必须要写了。
站在桌前,风临终是伸出了右手提笔。
她写得极认真,比方才认真百倍,可右手不争气,两根手指微颤,连笔都拿不稳。只写了一句,她便无可奈何放下了手,呆望着眼前的纸张出神。
宫人举起了那张七倒八斜的字,这字难看到只能依稀辨认几个字。风临身姿挺拔,站在台中,可表情灰败,如同被人打断了脊梁,她自虐一般强迫自己看着那幅丑陋不堪的字。片刻后,她对着武皇得体行礼道:“陛下,臣献丑了。”
武皇神色不明,带着几分古怪的打量看着风临落了座。
风临坐在椅上,神色与先前无异,好似刚刚那幅丑字与她毫不相关。
子徽仪红着眼看向风临,已无心旁事。饶他是个男子,也明白,风临的右手,许是废了。
而人有残疾的人,是没法做皇储的。
风临落座后,继续从容拿筷,仅用二人可闻的声音说:“三姐,何必相逼。”
风恪微笑着与对面人举杯,隔空对饮,似是没有听到她的低语。风临也不再重复,自顾自吃饭。
定安王身有疾一事算是顷刻间满朝皆知,众人推杯换盏,心事各异。
宴散后,子敏文等了许久,也没能见到风临一面,她不知何时,消失在了人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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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临坐轿回到王府,跑到那处枫叶亭下,命寒江去热了四五壶好酒,自己独饮。
方才在宴上,她滴酒未沾,回了府里却一杯接着一杯。没有下酒菜,也无人作陪,连寒江也被她打发走,她独自坐在石桌前,自己灌自己。
霜寒露重,她饮着悲愁,终是醉了。
宁歆今日被风临派去接应镇北军里的副将白将军,夜半三更才匆匆归来,被寒江扯到这里,见风临此状,不由得叹气上前,在石桌另一边坐下,道:“为何如此?”
风临看清来人,又给自己斟上一杯,自嘲笑道:“安愉,今日我丢尽了颜面。”
“怎么说?”
“明日,满京都知道我右手废了。”她轻笑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宁歆大惊,而后长叹:“到底没瞒住。你当时该听我的,杀了那群医师。”
“而今说这些何用。”风临笑道,“我心软了,这就是代价,受着便是了。”
她连饮两杯,忽然红了眼眶:“安愉,你不知道,当我站在台中,我母皇是怎么看我的……那是一种比较的眼神,把我上下扫了一遍,细细估量后,得出了结论——残次品。”
“我是一个残次品,就好像一件青花瓷,花再精美,胚再好,有缺口了,余下的也都不可取了。”风临手指细细划过眼前的酒杯,笑意不减,“她的眼神,我明白,我在她心里,被彻底划去了。”
“云逸……”宁歆心中酸涩难忍,忍不住唤她,“或许是你多思了,陛下到底是你的母亲,她不会这样看你的。”
风临听了这话忽然咧开嘴角,边摇头边笑:“你不懂……她先是陛下,再是母皇,从来都不是母亲。陛下此刻需要一个完美的继承人,这个需求甚于母皇需要一个女儿。”
她伸出右手,在月光下细细端量,那道贯穿的疤痕如同一只眼,同样回望着她。风临张开手掌,想伸直手指,可食指与中指无论她多用力,仍是微微弯曲,甚至颤抖起来,牵起一阵抽筋似的疼痛。
她将手伸开,握回,伸开,握回,一边反复,一边开口:“安愉,我的字写得就是好,当今墨客三千,论字我谁也不服。”
落叶沙沙,风临对视着疤痕,忽然大笑道:“定安王,定安王,文可定乾坤,武能安天下。终归是个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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