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第四十九章 为何又是我(2 / 2)

太女 月下卖刀郎 2987 字 2023-11-26

白青季不情愿地出了堂,不多时便有四五下人端来几壶热酒,几碟肉菜。风临起身对着闻人言卿招手示意,二人一齐走到了内庭一处见客茶室。

风临望着窗外小石景道:“这里好些,在这喝。”

二人坐在软垫上,几位仆人放下酒菜按令退下,一时四下寂寥,只有风声沙沙。

风临拿起一壶给自己斟道:“劳你自己动手了。”

闻人言卿不语,抬手给自己倒了满杯,一饮而下。

风临叹气道:“吃点菜再喝吧。”

闻人言卿笑笑,又给自己斟了一杯,拿起酒杯道:“殿下不问,是要等我说?”

风临轻轻笑了笑:“不知从何问起。”

她轻抬酒杯抿了一口,似是找话题一般望了望闻人的耳坠,道:“从前没见你戴这些。”

闻人言卿微微一愣,而后手指摸上那颗微凉的宝石,开口道:“这是我父亲的遗物。”

话音渐散,闻人言卿抬手又饮了一杯,酒杯重重撞在桌面,她看了许久,露出一个苦笑:“殿下还不知,我是男妓之女吧?”

风临微愣,酒杯轻放,没有接话。

闻人言卿低声道:“我父亲原是边城一青楼的名妓,仗着有几分才色,在那里的文人圈有些名气。母亲出行游玩时,巧闻父亲才名,便豪掷千金抱得美人归,同他在那做了一年的夫妻。”

停顿片刻,闻人摇头轻笑:“不对,算不得夫妻……顶多是一段风流韵事。母亲是世家大小姐,有钱有闲,做了几年的纨绔,我的父亲,不过是她荒唐时,犯下的一个错误。”

“后来浪子回头,这段错误也就没有后话了。只是母亲没料到,有了我。”闻人言卿拿起酒杯,望着杯中人影出神,耳边的坠子似是响应着话,闪着淡蓝的光。

“正夫未娶,庶女先出,此等丑闻,引得外祖母暴怒。为了母亲婚配考虑,外祖母把这事瞒了下来,把我偷偷送回了父亲身边。两年后母亲娶了位世家公子,琴瑟和鸣,岁月静好,哪还想得起千里之外的我们。”

“那段错误被随手丢在角落,独自腐烂。……我父亲是个蠢人,满青楼的男子都没心肺,偏偏他是个多情的。自从遇见了母亲,便再不肯在那花柳之地待着,拿母亲给的钱赎了身,买了个破屋子安家,靠浆洗缝补养活我。

这样的苦日子一直过到我九岁,有一天他突然就不要我了。”

闻人抬起杯又一饮而尽,不知不觉间,一壶已见底。

“那天他傍晚没回来,我独自在破屋里坐到天亮,被闻人家的人接走了。”

“后来我听说,他重操旧业,又抱起了琵琶卖笑。再后来,我听说京城来了个男伶,带着个蓝坠子,琵琶弹得很好。”

闻人言卿望着窗外,道:“我从那天开始,一家一家去找,逛遍了京城大小花柳巷,没找到他。男子都笑我人傻,跑那花钱对诗,我在心里笑他们傻,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她抬手取下左耳的耳坠,拿在手中看得出神,“这是坠子原是一对,是那个大小姐给他的定情之物。他赎身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连脚上那双绣花鞋都抵给了他们。独独留下了这对坠子。

若不是那年我病的快死了,他再难也不会动它。”

闻人言卿手支着头,另一只手晃着手里的蓝宝石耳坠,眼睛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因为旁的,蒙上红红的一层雾。

她咧嘴笑道:“他总在归家后戴上这枚破坠子,抱着衣服坐在门口,坐在夕阳里,一边望一边缝补,嘴里唱那首快听烂了的诗。”

“东风兮东风,为我吹行云使西来。待来竟不来,落花寂寂满青苔。”

闻人言卿笑道:“蠢人一个。连我那时也知道,母亲根本不会回来。他把来路望断,也等不到那位大小姐。”

闻人言卿道:“我不受人待见,去了闻人家也是一样。她们接我回去是因为母亲九年未能产育,算命的说她有一女飘流在外,惹怒了祖先,不接回来她就不会有孕。”

“也不知是真是假,把我接过回去不过两年,母亲竟真生了个女儿。当真是神奇。”闻人言卿道,“我本就出身微贱,府中又有了嫡女,我便更不受待见,随便把我过给一位男侍,母亲也没再管我。加之我开蒙极晚,到了学堂连先生也不待见我,同窗更不必提,自我回京后流言便传开了,谁不笑我是男妓之女?”

“那几年我受尽了冷眼讥笑,到哪都受人指点。我只能埋头书本,非必要绝不出门。”

“这个世上第一个知晓我出身后,还对我以礼相待的便是殿下。懿明殿下。”闻人言卿拿起酒杯,又是一饮而尽,“她夸我的诗写得好,夸我文章写得务实。这在您眼里不算什么,可对我来说意义非凡。要知道那时,连先生都不愿看我的功课。”

闻人言卿目光沉沉,低声道:“她也是第一个,因我逛风月场而劝诫我的人。”

风声乍起,满庭萧索。

二人静默许久,闻人言卿连饮三杯后,才再开口。

“殿下是个好人,假以时日她定可以成为一个明君。我从来没有怀疑过。”

闻人言卿很认真地说:“我发誓效忠她,对天千百遍。不为别的,就为她给了我尊严,给了我自信。让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我可以有理想,有抱负,可以比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强。

那日我说士为知己者死,不是玩笑话。我去忍山,抱的是前途尽毁、身名俱亡的觉悟启程的。我站在忍山前想,哪怕拼上一条命,也要揪出杀害太女的黑手,为殿下报仇。”

“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话至此处,闻人言卿有些崩溃地捂住脸,“人人都有份……图谋不轨的,瞒而不报的,视而不见的,诺大个朝廷,竟有大半沾了殿下的血!”

“殿下的一腔热血害了她!我悔不当初……我不该纵殿下变法的……我也有罪,我的手上也有她的血……我有何颜面叫嚷替殿下报仇……我的天真愚蠢,不也害了殿下吗!”

她捂着脸落泪,凄然道:“同行十二人,一位遇刺,两位中毒,三位半途返京,五位同流合污。独我一人,游荡在北方,像只野鬼。”

“您道我为何不回京?因为失望啊。”她落泪道,“我对这朝廷失望,也对自己失望,更对这世道失望。”

“她是好人,她就是想让全天下人都吃饱饭,她不该是这个下场啊……”

闻人言卿终是失控,眼泪从指缝涌出,淹没了庭院。她嚎啕道:“我的殿下啊!不该是这个下场啊!她们竟让她横尸在地,死得这样屈辱!她可是太女啊!”

她哭得颤抖,捂着脸蜷缩成一团。

风临坐在她面前,不发一言,她眉皱得颤抖,似是有万千情绪翻滚。但她没有表露,只是深深地合上了眼。

待哭声渐息,风临才缓缓睁开双目,沉默着给闻人言卿倒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斟满,仰头饮下。

闻人言卿拿起酒杯,哑着声音道:“殿下……我游荡在街上的时候,得到了我父亲的死讯。他不知何时回到了那个伤心地,在那间小破屋孤独病死了。

等我寻去的时候,尸首都风化成白骨了,他一句话也没留给我。就有一块白帕子,放在他身侧,我打开一看,是那颗蓝耳坠。”

“蠢人啊……他怎么这样蠢……我当时恨他不争气,为了这样一段感情折磨了自己一生。”

“后来我游荡了多年,在一夜独坐荒野时忽然明白了,他或许并不蠢。连小孩都明白的事,他怎么会不明白?他也许……就是放不下。”

“我想给父亲碑上写两句挽文,可追忆那九年,我却只能记起他独倚门前,轻轻唱诗的场景。他这一生,竟不过一句: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我最终只刻了他的名字。”

她拿着酒杯叹道:“殿下,我是不是很失败?为臣无能,为女也无能。我这辈子就两个重要的人,全都死在了我前面,而我连帮她们瞑目这样简单的事,都做不到。”

“啊……不对。”闻人言卿苦笑道,“我还有一个在意的人,可惜他受难的时候,我也不在。等到我去的时候,一切都晚了。我总是晚一步,什么事都是……晚一步。”

酒已凉,如寒刀入喉。

二人执杯对饮,四下风声萧索。

同在天涯沦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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