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7 章 第八十七章 杀王(2 / 2)

太女 月下卖刀郎 6443 字 2023-11-26

“纵然被利用过,被误解过,但荣辱之外,还有家国。伤过痛过,然过便过了,我无怨无悔。为国尽忠,为民洒血,我心甘情愿。我是武朝的皇女,我当无愧这个封号。”

“纵有一日死于刀剑之下,亦不悔当初执剑之心!”

倔强的话语赫然回荡在血路之上,在震天撼地的厮杀声中,异样得如一股清冽凉风。

风媱定定望着满身是血的风临,细密的冰粒落在她的金冠上,砸出微小的霹雳声。声小,却很吵人,吵得她心肺都在疼。

前方轻骑仍在冲向城门,她们离那道门锁仿佛只有咫尺之距,却遥遥而不可近,风临亦在后方固守,杀不尽的人潮一浪一浪而来,似乎要将她淹死于吼声之中。

白青季心急如焚,咬牙道:“近些……再近些!同袍们还在苦战,我不能在此拖延……我不能再辜负殿下的期待!!”

四下吼声嘈杂,风媱坐在马上凝望着风临,说不清什么滋味,只道:“都结束了。”

她似乎厌了,也不再执着于看那双凤眸的下场,抬手打算吩咐人带她回王府,却不想身后忽然像炸起滚雷一般,传来隆隆马蹄声。

赤风似有所感,踏在血里,扬首爆发出长长嘶鸣,远方雷中传来马鸣回应,此起彼伏,令所有北骑浑身一震。

“她们终于来了!”一骑兵激动道。

风媱脸色大变,毒效一急便发作,霎时浑身筋骨都像给人拿刀挫磨,勉强指挥兵换阵后护。

汹汹赶来的骑兵里,江墨恒飞奔在前列,眼睛急切地搜寻着风临的身影,高喊:“殿下——属下来了!殿下——殿……”

当她看到风临时,心一咯噔,不由得叫道:“殿下!”

风临挥了下刀算作应答,极力抵挡愈发疯狂的进攻,双刀因后援的到来添了力气,飒光一转便是一片血花。

杀尽近前敌人,她双脚运力一跳,飞跃至赤风背上,扬道喊道:“反攻!!”

苦战已久的北骑在这一瞬爆发出惊人的吼声,疯似的反攻楠安兵。战况随着那一万骑兵的加入而迎来逆转。

风媱坐在马上下令分兵阻止白青季开门,然而腹背都受牵制,一时间难以分身。

一旁的人见形势不妙,忙劝风媱道:“王君,形势不好,不如暂避锋芒,先远离此地……”

“逃么?”

风媱冷冷地斜视着她,面上表情不知何时散去,只留下灰白的冷淡,开口道:“又要逃?”

那属下知她情绪反复,不敢再言,只看风媱扭头看向前方,生冷的话音里掺着无尽厌烦,道:“这次逃又逃到哪里去,本王是逃够了。”

风诚自后浴血而归,来到风媱身边恳切道:“王君!走吧!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您也要想想世女啊!”

“阿诚。”风媱转头看她,眼中是近月来少有的清明。风媱不以名字唤她,不以职务唤她,而是以少时的友称唤她,令风诚一阵意外。

只听风媱道:“阿诚,你说的对,可是我累了。”

“那小崽子的话确实气到我了,很多年没人敢这么和我说话了,听到时,我恨不得把她眼睛挖出来。可想想,她说的也没什么不对。”

“我这辈子都想回华京,可我注定回不去了。这不是因为我不努力,也不是因为我不够狠,这只是因为,从一开始,它就不属于我。”

冰雨落在风媱的脸上,化作水滴落下,她双目注视前方,眼中如干涸的湖泊,再不会有希冀波光。

“我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想想挺没劲的。但是宝珠不同。”

“我永远回不去我的故乡,但宝珠可以。她还年轻,她还可以再回到楠安。只要我死。”

风诚脸色惨白道:“王君!”

风媱摇摇头,说:“阿诚,我这辈子杀过人,也被人杀,没什么可惜的。从前我没多少选择,现在我能选,那么我选择死在这座城。”

她望着那扇摇晃的西城门,轻笑道:“城门破,旧王灭,写进史书里也好听。”

风诚早已哽咽,哀求道:“王君……再想想吧!世女还小!”

“不小了,我逃到楠安时,也不过十七。如今她都十八了。”

风诚哽咽难言,听她道:“阿诚,趁着她们攻城,带人去浩恩城寻宝珠吧。她是我的命,我也只信得过你,这个请求你不要拒绝。”

“好……王君,我答应您……”风诚呜咽道,“只是世女若不在浩恩城,那怎么办……我去哪里寻……”

风媱道:“不在浩恩城,就在陈国,现在来说是好事,你自去陈国寻她。走时你顺便往温城再放把火,我见不得她们好过。”

“好……王君……我都、我都做……”

“阿诚,见到宝珠,替我告诉她,我很爱她,很爱很爱,只是我太没用了。”

“呜……”

“走吧,阿诚。”

马蹄渐疏,一大队人马远去,令风媱周遭顿时空了许多。她仰起头,听见四周喊杀声渐近,不由得长出一口气,心中的重石已经落地,她不再运功压制毒性,任凭毒效发作,吞噬她所剩不多的神志。

剧痛袭来,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风媱仰头,金冠压得她脖颈几乎断折,感受着脸上的冰粒,她恍惚想起少时华京城的雪,大片大片鹅羽似的雪,落在脸上时,是柔柔的凉。

恍惚间,她似乎又看到那座巍峨的皇城,冰凉的威压一如儿时所感,令她手脚发麻。

她望向前方,远处的凤眸与近处的凤眸逐渐重叠,直到她再也不能分清。那双眼,从来都是含笑的,冷酷的,轻蔑的……

风媱忽然笑了,她大声的笑,笑得尖锐,笑得讥讽。她狠狠嘲笑着自己,笑声近乎恶毒。

“我以为失去了一切,其实我从未拥有!”

“我这一生算什么,不过一个会喘气的棋子,从生到死,都没有爬出过她的棋盘!”

“她要杀我,却骗我说看重我!她说会给我,可到她咽气那一刻,权利、皇位、疼爱、静容,她一样也没过给我!”

“她要杀我!她也要杀我!她们都要杀我!我东躲西藏跑到这偏僻之地,到了今天,顾姨也要杀我!

我怎么就这么该死!我怎么、这么多年、到了今天、还是该死?!”

风媱面露痛苦,伏在马上,扭曲着脸喘息,痛道:“她杀我还不算,还要那样诛我的心……静容,她知道的,她明明知道的,我的少年相知,我的倾心梦恋……她知道我要娶他的!她怎么可以把他像打发垃圾一样,赐给我最鄙夷、最厌恶的人!这是在诛我的心!这是在作践我!这是在告诉我,我在她眼里,甚至比不过那个卑贱侍君的孩子!啊!!”

“母皇最疼的就是你!母皇最看重的就是你!她们谁都不如你!母皇对你给予厚望,你不要让母皇失望!”

她尖锐地学着那些话,发出痛苦的嚎叫,在这一片血淋淋的道上,仰面望天,迎着落下的冰雨,厉声质问道:“我哪里不如她们?!我比她们差在哪里?!是样貌、是才学、是父族,哪一样比不得她们,叫你这样作践!这样看不上!!”

剧痛传来,风媱吐出一大口黑血,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你生了我,却也杀了我!!”

“我不会感你的恩,更不会记你的好,黄泉路上,幽都冥府,我爬也要爬到你身边问个明白!我不会放过你!!”

她全身的气力都已尽了,乌血淅沥沥洒在地上,兵刃已迫近,她早已听不到身边的哀嚎,朦胧痛楚间,清晰的唯有那一双凤眸,愈来愈近。

风媱艰难抬脸看她,想要坐直身子,却力不支,摇晃着栽到地上。

金冠啪一声掉在地上,倒像震醒了她几分。风媱眼中迎着风临的面孔,却从中看到了宿敌的身影。风媱眼瞳一缩,一把从地上爬起。

她颤巍巍地,艰难维持着高傲的站姿,道:“怎么,你想押我回京?”

不待人说话,她却突然炸怒,大挥衣袖吼道:“我不服!我不服!我不要死在她手里!我有今日,是运,是命!独不是输给她!我没输给她!”

风临远见她异样,不知她真疯假疯,刚想如何试探,却见她猛地扑到地上抓起一把刀,一把捅进自己胸腔,一截红刃破背而出。

“你做什么?!”风临大惊,拼命驾着赤风跑来,跳下马,一把拽住风媱,见这伤已是必死之伤,不由得又愤又恼,吼道:“你……你故意的!”

风媱大口大口吐血,讥笑着看她,华丽的衣袍为血污所染,再不尊贵。

风临暴怒,拽着她的衣襟喝道:“你故意恶心我是不是!就为了不让我如愿!说……你现在说!都有谁!当年到底是谁把陈武卒送进去的?!又是陈国的谁为你提供的人?!说!说!”

“呵……呵……”风媱被她晃着,笑着吐血道,“你,原来,是真的……呵呵……”

“说啊!”

风媱忽然撑起身,尽全力靠近风临,吐出一句话来:“当年风继死了……本王真的很高兴……武朝,终于能乱了……只可惜啊……”

“你说什么!”风临只觉脑袋轰一声,如惊雷炸开,她再也抑制不住愤怒,挥出颤抖的拳头,将风媱打倒在地,颤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你害死了一个怎样的人……这一切,仅仅为你的私欲……为你的私欲!”

“呵。”风媱趴在地上,勾出了一抹黯淡的笑,她不再说什么,只是用双臂撑起身,往掉落的金冠爬去,口里喃喃道:“我是,亲王……不可……仪容不尊……”

她伸出残手勾住金冠,极为艰难地拿起,将金冠戴在头上,颤巍巍坐起,看向风临。

许是要死了,心也善了些,风媱这样望着,忽然觉得这个年少的孩子真的好可怜。

风临上前一把揪住她,双手微微发颤,对她道:“告诉我,都有谁,哪怕一个名字……只要你告诉我,我让你孩子活!”

“她果然在你那……”

风媱满身沾血,血滴从华丽的金冠上一滴一滴坠在面上,淌出一道道红痕,犹如伤痕,犹如泪痕,她已气息奄奄,看着眼前那双凤眸,却不知哪里涌上一股力气,猛地抓住风临的衣袖,大声疯癫道:“你以为你的母亲就是什么好东西吗?你要听,那我就告诉你,我告诉你!这些话,那些人都不会说与你听,我告诉你!

母皇什么都知道,她心里跟明镜一样,她只是装作不知道的样子……为了她的目的!你以为她蒙在鼓里?只是她不想处置罢了。

人死了,就死了,死了的就没有价值,活着的时候再爱,死了也都没了。都要为她的权力让路。”

风临怒不可遏:“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吾要名字!名字!再不说,吾杀了你的孩子!吾说到做到!!”

谁料风媱听到这话,却笑了起来,“不……你不会的……”

风临眸中恨意再不能抑,“你以为吾做不出?”

风媱笑吐血,虚弱道:“别装了……你和我们不一样。宝珠没害过你们,你根本下不去手。”

风临一怔,双手青筋暴起,愤恨几乎喷涌而出,颤声道:“这算什么?因为我比你像个人,所以被你轻视?……你要不要和我赌一次!赌我到底会不会下手!”

风媱此时已奄奄一息,目光却一瞬不离的落在风临面上,咽着血道:“你……有很干净的理想,只是可惜……”

“你不会有好下场的,因为尊位容不得温情。”

说完这句话,风媱像是失去了最后的力气,整个身子瘫软下去,口鼻流出大股大股的血,只嗓音里模糊地念着两个字:“宝珠……宝珠……”

风临摇晃着站起身,抬起左手抽刀,双唇因浓郁的恨而轻颤,冷声恨道:“吾不会让你死得这么痛快的……你想自尽,你想证明自己没有输,吾偏要你死在吾的刀下,要你死在,你此生宿敌的孩子手里。”

“吾要你认清一个事实……你活这一辈子都败给她,临死,也败给她的孩子。”

风媱那双黯淡的眼急剧收缩,她惊怒着瞪向风临,嘴里发出呛血的呜咽声。

“谋害储君,勾连外敌,叛国逆臣,你不配善终。”

风临抬起刀,乌黑的眼里压抑着整整六年的恨意,轻声道:“我会把你的头砍下来,放到长姐的祭台前,承受烈火的炙烤痛骂。你永世也不要妄想入陵安葬,我会让你死无全尸,挫骨扬灰。”

地上人终于发出愤怨的声音,大口吐着血挣扎,然而风临再没有理会她。

随着一道白光落下,那满含愤懑的声音彻底停止。

远处,沉重的西城门终于发出粗声长吁,短暂的欢呼伴着吼叫,刹那间便被涌入的武兵淹没。

大军已破竹之势进城,早已定下的胜负终于在此刻到了。

然而风临无任何喜悦之情,她干涩的眼睛望着空中细落的冰雨,只觉得身心疲惫。

江墨恒跨过尸体走来,步履有点不稳,走到风临一旁后长长地松了口气,搓搓手,对风临感叹道:“殿下,总算结束了!我看看您受了几处伤……哎呦!这怎么扎着一截箭啊!现在可别拔,回去再说,啊。”

风临点点头,抬头远望,武朝的大军正奔向她来,她擦了擦眼仔细看去,发现赶来的大军军旗上,赫然悬着“顾”与“柳”。

“西城门不是魏闯原的么?什么时候换了?”风临疑惑道。

江墨恒从怀里掏出药粉给她手上倒,抬眼一瞧,奇道:“没有啊,我看看……还真是啊。走前没听说换攻啊,原先不定好的,顾老将军是主攻正门的么?”

见她不清楚,风临也没有再问,反正已是胜局,这些事回去再问不迟。只是风临奇怪,那柳旗应代表的柳合,她的飞骑营怎么也来了?

不待细想,大军已在百丈外站定,顾老将军及柳合等人都在,独不见北军部将。

风临收起刀,与顾程对视,作揖道:“老将军。”

顾程高坐马上,头盔下的眼为阴影所覆,看不清情绪,只听见她说:“珣王死了?”

“嗯。”风临简短应答道。

长街陷入了一阵沉默,血红的血流淌在地上,映着刀枪的倒影。

听到这个回答,顾程没说好还是不好,只是随众人远望了一眼地上的华服尸首,而后望回风临。她深深地看了风临一眼。

风临抬头望她,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顾老将军沉沉低下脸,抬手挥了一下。

霎时大军动起,千百个弓弩手列队在前,眨眼便摆好阵型,千百张弓搭箭瞄准,密密麻麻,围绕住不远处刚刚血战幸存的轻骑。

浓黑的冬夜下,同袍的目光比冰雨还冷。

箭锋对着风临,绽着淬毒的蓝光,无情瞄准她每一处要害。

“咦?”看着这一场景,风临只觉脑中一片空白,她无法理解眼前的景象,更不知事情怎么会突变至此,她挪动僵硬的四肢向前迈了一步,心中还怀有一丝误解的希冀,“老将军?”

可马上的顾程挪开了双眼,她攥紧缰绳,脸完全地淹在阴影里,对着大军说出了两个字:

“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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