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第八十九章 断崖诛心(2 / 2)

太女 月下卖刀郎 5335 字 2023-11-26

谁?我并不认得她。风临想着,见她张开口说话,声音也很干哑:“殿下,我们是荣辱一体的,您怎么忘了呢?”

“我还记得您初领北军那年,我们刚吃了败仗,士气很低迷。败仗是上一任将军领的,原不与您相干,可您还是把后果承担了下来,只为了您说的那句话,‘从今往后,我们同进同退,荣辱一体。’

我们有过,您要受罚,我们败仗,您颜面无光。打了胜仗,我们共得封赏,立下战功,我们一道升爵。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一直是如此的吗?”

说到这,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们是荣辱一体的。您不该忘。”

风临望着她,只觉眼睛酸涩。

那女子还在说:“今天您要我们走,别人不知道,我心里是不大痛快的。怎么好的时候便叫人一起,不好了,便叫人走,难道我是不能共苦的人吗?

我也是有点脾气的。您这话,我不爱听。”

风临哽着声音道:“可是……前路无望……”

那女子道:“走到哪里算哪里,无悔便好。”

风临胸膛闷痛不已,缓缓低下头去。

那女子见她此状,又缓声道:“您也不要觉得愧疚,即使我们不跟您,留在那里,也是活不成的,她们不会留我们。横竖都是死,不如痛快一场,您说不是吗。”

风临点点头,她喉咙酸痛难言,只怕一张口,她便会忍不住哽咽。

喘息的时间没留太久,后方已传来追兵的马蹄声。

眼看追兵越来越近,那女子回头沉默一瞬,转回头望向风临,轻轻露出一个笑容。

“骁骑营甄蓝玥,此生不悔追随殿下。”

说完她奋一策马,掉头朝着追兵而去。

风临伸手去抓,却没能抓住她的衣袍。一旁有二三十人相互对视一眼,也调转马头,跟着甄蓝玥奔上去。

其中一位骑兵,在转头时与风临对视,留下一句话,“要为我们报仇。”

“不!”风临失声喊道,却没能阻拦住她们的步伐。

白青季早已满眼是泪,情绪激动难平,却仍死咬着嘴唇,对着赤风狠拍一下,“快!”

风临回头,眼睁睁看着一位北骑被人用枪穿透胸膛,横挑下马,霎时遭马蹄践踏,风临失声尖叫:“不!不!我不值你们如此啊!!”

赤风奔波一天,已是强弩之末,在此危急之时,却也拼了命向前奔跑,前方一处坡路,纵然不熟,却也无可选择,直奔而上,竟又拉开一段距离。

眼看目标渐远,追击的柳合心急,想起离京时殿下嘱咐的话,此刻正是当用之时,赶忙唤来副将,命人拿出一绸布包裹着的东西,交予手下最快的骑手,低语了几句,喝令其追赶。

“定安王!再往前走便是悬崖!还不早勒马,何苦拖着手下走这条绝路呢!”

飞骑举着绸布包裹追去,大声喊道:“您离京许久,想必心中甚是挂念吧!但自您走后便未收到京中书信,您不觉得奇怪吗?您难道不好奇京中发生了什么吗!”

风临双目滞住,僵硬地转向后方。

飞骑喊道:“皇夫久未来信,您不奇怪吗?卑职这里有几封文书,您或许想看看!听闻殿下您待皇夫孝顺恭敬,我们将军也是孝女,体恤您的孝心,不忍您错失生父最后的消息,特命卑职将东西丢于此处,飞骑营与顾家军会后退二十丈,暂不追击,您若还挂念皇夫恩德,可取来一观!”

说罢,这人扬手一甩,将东西丢与地上,后调转马头,后方追兵竟果真慢慢减速停了步。

风临猛地勒停赤风,手脚冰冷,道:“她说谁?皇……夫?”

白青季道:“殿下别动,我去取来!”说罢驾马回头,路经包裹时以陌刀一挑,回身便走,一路未停。

白青季追上风临后并没有留于原地,一众人沿路狂奔一段,却不想此地不熟,前方地势愈发高耸,隐隐无路,竟真的是一处断崖。

“这路是不能走了,看看有没有别处能逃……”众人说着纷纷停马,一边四下观望,一边屏息听后方声音。

一人驾着马跑到崖边,喊道:“底下是河!却不知结冰了没。”

“难道你想跳么?胡闹!”另一人道。

顾不得她们的话,赤风一停,风临便跳马,踉跄着跑到白青季面前夺过绸布包,慌乱地撕扯开。

里面三本文册掉落在地,风临都来不及捡,直接扑跪在地上,两手抓起一个便展开看,却不想迎来当头一棒,只这一眼,便叫她面色惨白。

她猛然合上了文书,双手僵硬地停在空中,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短短一瞬,冷汗已攀满她的脸颊。白青季见状慌忙问:“怎么了殿下?”

可风临只是一副惊慌模样,并不回答。

她缓缓低下头,重新打开了手中的文册,颤抖的手指夹着纸张抖出沙沙的响声。

再看一眼,还是那些字。

“皇帝制曰:皇夫子氏,帝王之佐,淑德之配,忧勤于苍生,福被于四海。夫与朕少时相扶持,而今二十五载,夫之贤德,无以加矣……”

密密麻麻的字,她只看得清四个——“皇夫崩逝”。

皇夫崩逝,皇夫崩逝,皇夫崩逝……什么意思?

风临只觉两眼发黑,手脚力气突然抽空,一阵阵不适翻滚着胃部,带起阵阵耳鸣。

她的手指不住地摸索着那四个字,冷汗蹭花了笔锋,面无表情地重复手指动作,心中却慌道: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这是什么意思?

皇夫,是父亲,崩逝,是指贵人西去。字拆开都认得,怎么组合在一起,她却认不得了?

皇夫,崩逝。

父亲,死了……?

啪地一声,风临狠狠合上文册,她用了极大的力气,仿佛要把什么揉碎般,文册被挤得皱皱巴巴,纸锋划破了指尖她也无知无觉。

胡说胡说胡说!走的时候父亲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崩逝?这一定是骗人的,骗人的!

风临这么想着,眼前却不停浮现皇夫的白发、瘦削的身影。她瞥到了“惊闻噩耗”这几个字上,心骤然一缩,整个人立刻就垮倒了。

“假的……假的……她们骗我的。”

风临僵硬地丢掉这谎话,跪伏在地上,逃避似地去抓另一本。

她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也不知笑给谁看,笑得极为难堪,抖着手打开了第二本文册。两眼盯着白纸黑字,勉强辨出这是一封请求赐婚的奏章。

是缙王风恪请赐丞相之子子徽仪的奏章。

在文书的最后,那预留御批的空白处,没有写准,也没有写否,却盖了一个朱印。

风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胃猛一阵抽痛,风临不由得蜷缩起身,无力地把这封文书推得远远的,边推边笑,“哈……哈哈……赐婚……我还没死呢……哈哈……”

“我不惜跪地相求,以功相换的姻缘,您就如此随意地收回……还想转赐他人……赐的对象还是我的皇姐……哈哈……

如果您的圣意如此反复无常,那我当初的努力与祈求究竟有什么意义?给您平添乐趣么?”

风临凄笑着盯看剩下的那一册文书,忽生出一股自暴自弃的情绪。

还有什么?

死了爹,失了婚,她人生仅有的几样珍贵之物已经尽数离去,这世上还有什么能打击到她吗?她还有什么没有失去的?

风临黑眸微瞪,忽猛地扑向最后一本文册,两手抓着外皮死命扯开。一封密旨应声展露在她的眼前,带起一阵尘土飞灰。

风临努力睁大了眼睛,才看清上面写的字。

“此次南征,既有顾卿,朕无忧虑。卿前信所报诸事,朕已阅览,楠安诸事,悉由卿裁夺,大可自便,不必件件传告。

南征之外,朕另有一事欲托卿,卿勿拒。

定安年岁虽小,然狂姿既显,戮业繁多,已露虎狼之气,若任之长之,必轻朕威,祸社稷,不可以留。今朕思江山而痛舍小情,密卿除之,假佞珣之争,全一箭双雕之美,保有四海清平,扼祸苗于初发。

卿宜密行谨计,不为之所察。

事成,卿为镇国之将。”

风临呆在原地,两只手死死抓着文册两端,剧烈地颤抖起来,纸张被扯得紧绷,发出细微的哀嚎。

她两眼发黑,此刻感觉不到别的,只有痛,由内而外,由心及指尖,难以形容的、天崩地塌的痛楚。这实在是太疼了,疼到风临连呼吸都不敢用力,连一丝丝力气也使不出,只能跪坐在地上,浑身发抖,一遍一遍,不可控地回想这些锋利的文字。

“啊……哈哈……祸社稷,不可以留……”

“戮业繁多……痛舍小情……扼祸苗于初发……哈哈……”

风临突然大笑,抓着文册吼道:“原来我拼死打下的胜仗,在你眼里是戮业!原来我这个任你驱使的人,在你眼里是祸国灾苗啊!”

呲拉一声巨响,那锦册文书不堪拉扯,被那双苍白的手生生扯断了。

巨大的帛裂之声如一声嚎叫,惊得周围铁骑敛声回头,谁都不敢上前。

风临抓着两节断册,跪坐在地上,嘴唇隐隐发紫,浑身发抖。

她想起武皇封她为镇北军将军时,自己跪在白茫茫的营地,向着圣旨发出的誓言:“臣愿为陛下臂膀,效鹰犬之劳,护国疆安宁,抛颅洒血,万死无悔。”

祸苗!

她想起自己接到平东患的圣旨时,迎着凛冽的北风,回复御使的话:“凡陛下心之所往,皆臣剑锋所指。”

祸苗!祸苗!

她想起过去所有的驱使遣调,想起她所遭受的所有屈辱磨难,那一场场浴血厮杀,那一次次死里逃生,她痛恨鲜血,她厌恶死亡,但每一次接到那绣着龙纹的圣旨时,为了国,为了民,为了她,自己最终都去了。

祸苗祸苗祸苗祸苗祸苗祸苗!

一滴一滴,有什么落下,坠在崩裂的指甲上,混着血珠,晕开在墨迹之上。数年风雪涌上心头,历历幕幕,桩桩件件,残忍凌虐着她早已坍塌的精神。

风临终于抑制不住,抓着断册,发出了不忍卒听的凄笑:“狂姿戮业!祸国灾苗!原来我风临多年守疆卫土,到头来在你眼里,竟是个祸国殃民的灾星!”

“我保护的背弃我!我敬爱的要杀我!苍天啊!我究竟是有多该死,才要你这样践踏我?!”

她嘴唇发紫,抖着手捂住心口,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陛下!!”

“你要我的命,何苦如此?直言便是!我岂有不给的!!你为什么要这样杀我?!”

“为臣为女,我可曾负过陛下?陛下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你关我囚我,你一纸圣谕把我踢到北疆,你让我在纷乱之地充兵做卒,你叫我在血海尸堆里守疆五年!

五年,整整五年,一次都没让我回京过,我五年没见过家人没见过朋友,你这么过分的安排,我都接受了!我什么都毁在那了!我说什么了吗?!我全都接受了!我像条狗一样被你丢来喝去,我都忍下了!你还要我怎么做!你还有什么不满?!”

“我和你求过什么过分的吗?我就想做个好点的皇女,我就想对得起她给我的封号,我就这么点心愿,我为了这拼尽全力,什么脏水脏活我都忍了,这条命我都拿来搏!我连死都甘愿!这都不行吗,这都过分吗?可你居然这么说我,这么对我……

你要杀我,刀斩首、赐毒酒,哪个不行!你为什么非要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要这样拿同袍的血来凌迟我!你为什么要拿我的赤诚来诛我的心?!

这样的杀法,你不仅杀了我的人,你是连我的心、我的魂都虐杀了!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要这样对我!你就这样恨我吗?!你就这样恨我吗!!”

“你是我的母亲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是当真这样恨我,还是,你欺我没有姐姐了,也没有父亲了……”

那文书上的一撇一捺此刻都化作尖刀,飞入口中,顺着咽喉吞进她胃里,刺得鲜血淋漓。

风临嘴唇颤抖,眼泪滴落在尘土,抓着那三封文书崩溃地嚎啕:“欺我……都欺我……”

“欺我年轻!欺我无依!拿我的忠心骗我!拿我的热血戏弄我!!逼我至此!我一片忠心啊,竟被逼至此!偌大的天下,竟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我竟狼狈至此!!!”

“陛下!我谢谢你!”

“你让我觉得,我活着,就是一个错……”

风临流泪低下头,抓着心口,突然喷出一股血来。

“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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