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严松道:“母亲,那晚您不许我随行,是想把我支开吧……您,唉!这种事就该让孩儿来做!您是正直一辈子的人,何必临到老了,背上这样的负累……叫人心里实在是……”
顾程低下头道:“这不是什么好事,我心里明白,所以没有让你参与。这种……害人的事,碰了,就是一辈子的良心不安,我怎么能让我的孩子一生陷于不义的泥潭……”
顾严松痛道:“母亲……我……”
顾程道:“何况,这还是害自己的同袍……母亲一直教你要正直,要爱军,到头来,却要你做这样的事?不行啊……那样不但做人失败了,做母亲,也无地自容了啊……”
这话叫顾严松胸膛酸涩,她是个不善言辞的妇人,心里堵得说不出合宜的话来,只好拉住母亲的手,道:“不会的……您不是这样的……”
“怎么不是……”顾程目光黯淡道,“事做都做了,人都没了,难道还要给自己找宽慰么。”
是啊,人都没了啊。
那个不太笑,总是沉默,一个人坐在冷角落里的孩子。顾程永远不会忘记自己第一次叫她来身边坐时,她那悄悄惊讶的眼神,那个傻孩子,就为了这样一件小事,和自己说了谢谢。
谢什么啊,傻孩子,有什么值得谢的呢?
此后自己每次都会给那孩子留座,每次都会去迎接她。顾程不想让那孩子觉得自己是不受欢迎的。
那个孩子,沉默的,寡言的,总是不展颜的孩子,每次见到自己,却总是恭敬有礼地问候,无论什么决议,她总不会在人前反驳自己。那敏感的孩子总是那样小心地维护自己的颜面,哪怕自己并不需要。
哪怕自己还是缙王的岳母。
她会暗暗关心你,仔细安排你的饮食,悄悄为你送上需要的伤药,却从不显露,只有你偶尔崴一下、绊一下,看到那只及时扶住你的手时,你才会知道,她一直留意着你。
怎能不喜欢这样的孩子?
所以,自己也留意起她来。其实只需稍稍一点目光,就很容易发现,那孩子满是伤痕的手,经年难愈的旧伤,眼中郁郁的疲惫,和那伪装的淡面下,小心的温柔。
让她喜欢你,其实很简单的。
待她好一点,请她吃一点甜的东西,再说几句稍显关切的话,她就会露出浅浅的笑来,小心地和你敞一点真心。
顾程就是这样做的,然后才发现……
原来她很多话的。
那孩子提到喜欢的事时,眼睛会亮起来。提到军事时,也会神采微扬,讲出大段大段的话来。
真是个很大胆的孩子啊。
敢偷袭,敢远袭,敢奇袭,敢一马当先,也敢孤身入敌。难得的是,遇到变故,也懂得见好就收,跑的很快呢。
想到这里,顾程在心里道:我其实很喜欢这样的孩子的。如果她在我的军中,我一定什么事都交给她做,她顾前,我顾后,我们一定可以打出很漂亮的胜仗来。
一定会的,那样的孩子。
那样好的孩子……那样可怜的孩子……
那么个孩子,没了。
你杀的。
你亲口下令杀的。
你用冷箭穿透了她的心。
你用卑鄙的倒戈砍杀了她的躯体。
你杀了她,这世上再没有那个孩子了。
恍惚中,那张脸突然出现在顾程眼前,睁着大大的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她,张开嘴,问她。
老将军,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啊?
顾程坐在椅上,突然捂住脸,发出巨大的呜咽声。
“母亲!”顾严松立马起身,轻拍她的背道,“别哭……快顺顺气……”
“不……”顾程摇头流泪,在心中呐喊:顾程,你哭什么?人都给你杀了,你现在做这个样子给谁看?
她以身犯险,你难道不知利害?你为什么都没阻拦?
你那么多次的欲言又止,为的什么,你全忘了?
你不正是利用了那孩子赤诚的心,利用了她对你的信任,才将她引入量身定制的陷阱中么?
你计划了那么久害她,现在做成了,又哭什么?你哪里有脸哭呢?
人都死了!
“呜!呜!”
顾程痛苦地捂脸痛哭,含糊不清地说,“我已不是个东西了……严松,我已不是个东西了……”
“不会的!不是的!”顾严松眼圈发红,激动道,“这原由不得您啊!”
可是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顾程自己,她仍痛苦地哭着。顾严松废了很大力气才平复她的哭声,扶着她去榻上休息。
但是顾程没有睡着,她根本没法合眼!
大军要动身了,出来每一日都要耗费巨资,且温城粮草还被烧了,是不能多待了。
顾程不得已,走出了房门。
晴天烈日,大军于广道之上等候。
她迈出门,缓慢走着,阳光落在她身上,分明寒冬凛月,她却烤得难受。顾程喘了口气,缓缓抬头望,却脸色突变,霎时僵住了腿。
在高空上,一轮刺目无情的天日在注视着她。就好像一只眼睛!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顾程僵在日光下,喃喃颤语,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刺目金轮,它在看着自己,它在看自己……
昭昭天日在看着你呢,顾程!
顾程浑身如坠冰窖,她望着天上昭昭明日,突然五内苦痛,再无颜目,她双眼留下两行浊泪,忽奋力拔剑,对着脖子狠狠割了下去!
在场千千万万人,没有一个人会料想到她做此举动。顾严松惊声惨叫,同众人一起扑上来,企图阻止悲剧,却只来得及望到那双解脱的眼。
热烈的血喷涌而出,溅在了身后的军旗之上,寒冷冬风中,那沾血的顾字慢慢晃动,渐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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