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第九十四章 凤府披白(2 / 2)

太女 月下卖刀郎 4207 字 2023-11-26

自回到栖梧宫后,风依云真的过得很幸福,也许是老天看不得他这样幸福,便抬手收走了那两人,又狠狠推了剩下的一巴掌。现在好了,他又惶惶不可终日。

其实从前在王昭仪那,都没现在这么痛苦。如果从未得到,便不会懂得失去的痛。他得到过,再失去,便如刨心剜肝一般。

他看着定安王风临这五个字,不由思起从前她教自己剑的时候。其实自己那时只是一句玩笑话,说想学剑,想要她教。没想到自那以后,每天清晨,风临都会敲响自己的殿门,叫他去练剑。

她会一招一式地演示给你看,一次不懂,就两次,三次。他记得曾有一招秀锋挑花怎么也学不会,风临足足教了三十多遍,直到学成,一次也没恼过。

等他学会时,他清楚记得风临眼中骤然绽放的明光,她挥舞着君子冠,大笑着跑到正殿阶下,把父亲、长姐、母皇全都喊了出来,大声道:“弟弟学会了秀锋挑花!你们快来看!”

那时羞得他抬袖挡面,使劲拉她,叫她别嚷了,可风临充耳不闻,仍大声喊:“这招很难的,可我弟弟两天就学会了!”

喊嚷声里,风依云悄悄抬头看前方,廊下长姐拍手应和逗他,父亲无奈笑着,母皇负手立于一旁,笑眼注视他们。

幸福如梦的时光,即使现在想起,他心中都能感到那股暖意。

他一直以为他们是很好的一家人,真的。

哀乐盛起,冬风卷着寒气,呼啸游荡于王府。

风依云缓缓抬脸,戴着白孝,朝着那灵位跪了下去。在哀声悲氛里,他整个人跪缩成一团,望着灵位上那名字,惨淡的颜色令他的声音都艰涩难出,颤声问:“姐姐……那时,你也是这个感受吗……”

风临二字注视着他,死一样的沉默是此刻唯一的回答。

像是再无法看那刺目的字,风依云缓缓低下头,两手紧抓手臂,在颤抖中掉下两滴泪来,“冷,太冷了……太冷了……”

礼歇,众纷纷前来拜祭。

刘大人一众同风恪最先上前,行礼规矩,风恪在一旁嚎啕大哭,言辞哀痛,追忆幼时往事,说到激动处,竟身形摇晃,由御医搀扶着往偏殿去了。

风和也显出悲伤的样子,在灵前小声哭泣着,话语间思及皇长姐风继,倒令武皇一时伤怀。

子敏文是一路哭着扑上来的,她原本在堂外行礼时还能自控,一入殿中,见到那灵位之上的定安王风临几字,便再不能抑悲,伏在地上哭道:“呜呼!昔年与殿下同游府苑,嬉笑时候,再不可得了!”

“天实无情!既收承业,何不怜卿!”

子丞相于一旁环视殡宫,不免思及先太女,心中悲痛,黯然哀道:“殿下,如何忍心舍父君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何其哀哉……”

她身旁夫君谢元山也作悲痛状,随着妻女一道行礼,而后搀扶着妻子低声道:“去拜过皇夫殿下吧。”

一行人来到皇夫面前行礼,皇夫正坐在椅上望着眼前火盆,缓慢将手中纸钱丢入焚烧,他原是不必做这些的,但他想。

子丞相看着皇夫白孝之下的满头白发,看着他苍白病容,看着他消瘦黯然的身躯,这饱经摧残的模样,如何认得出是她那个曾名动华京的兄长!

一时间无尽的悔意痛意涌上心头,子丞相笔直跪倒在皇夫面前,此刻才真正触动悲肠,落下滚滚泪来。这一刻,她不是丞相,不是子氏的族长,她就只是子毓秀,扑跪在兄长面前,抓住他的手,哭唤道:“哥哥……是我对不住你罢!”

这一声哥哥叫得皇夫心肠悲恸,他深深合目,一行泪自眼角流下,胸内血意翻涌。

子丞相哭道:“哥哥,我该拦你的,我那时绝不该同意的……哥哥,我悔了!”

一旁的谢元山暗道:“大人慎言!”

皇夫咽下一口血沫,无力伸出手,擦去妹妹脸上的泪,“这本就不怪你,是我甘愿的,不要苛责自己。”

子丞相呜呜而泣,再没有了百官之首的威仪,被夫君搀走了,走时还口里哭念道:“娘,悔啊……”

谢元山打量四周,暗自庆幸武皇不在近旁。

子敏文退到一旁没走,还在掩面哭泣,也不知面前走了几波人,泪眼朦胧之时,却见殿中走来旧相识。

闻人言卿跟随在闻人家中长辈之后,走到灵前,行礼拜祭。

她今日穿得很规整,束着发,身穿文袍,外套白孝,头上也系了条白额带,只是耳边蓝坠子不见了,一侧脸颊还有点红痕。

闻人言卿挽袍跪下,抬手一举,咚一声便磕了下去,这声闷响在这殿中也不算小,引了不少目光,她也视若无物,抬手,又是咚地一声,额前很快便有红肿。

也不知她是疼得,还是难过得,再抬头时,眼泪就在眼眶里了。

她说话声音不大,哭起来也是低低的,眼泪无声地淌啊淌,顺着脸颊流到衣襟上。她与风临风继这样的关系,她总是要说几句的,于是她便说道:“这世道何其不公……我这等无用之人都可苟全于世,君何样人物,缘何早去?”

“君如此年少……懿明殿下离时不过二十,而君竟更少!朝花未绽,雄途未半,一生抱负未及开,便猝然星陨,教人如何不憾……”

“思及此,想我此生尚漫漫,当真苦长!路曲两折,真不知如何继行……只念着途终有尽时,聊充藉慰……”

说到此,闻人言卿不禁泪如雨下,道:“他日黄泉再逢,二君乌发年少,而我华发暮暮,情何以堪……”

说罢她呜咽悲泣,竟不能起身,“呜呼哀哉……”

闻人家的人想上前扶走她,却被另一波前来的人抢先,闻人言卿经人扶起,发现是谢家人,流泪言谢。

谢家虽与风临无私交,今日却连家中老太君也来了,一行人浩浩拜过,携礼告哀,竟也看得过去。

子敏文在一旁哭着,眼梢掠过时,留意到谢家晚辈之中缺了几个人,她记得她家有个谢六在风临手下做事的,方才却没见到来没来。

归家之后,闻人言卿的行动便不能自由,加之她先前诸事,来此已惹许多人暗暗注目,家中叫她拜过便随长辈归家,出于各种缘由,她也不能反驳,便随而归。走出殿中下阶时,闻人言卿恰遇登阶的慕归雨,二人目光短暂交汇,一触而过,各自面上都无波澜。

慕归雨携礼而拜,拜过却不走,这个场合自是不适宜笑的,因而她也没戴往日的微笑,只在旁侧与相识的几位大人交谈,借着体恤圣上的借口,留着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

话是这样说,可她的目光却不搜索庶务,一路寻过,最终落到了大殿中那默默落泪的皇子。

风依云貌似皇夫,清隽玉丽,坐在那,像株雨打的玉兰。是美的,她不否认,可慕归雨注视他,却绝不仅为好颜色。

对面亦感受到这道目光,抬起眼看过来,目光穿过殿中重重人影,望到了一张潇情姝面。

风依云见着眼熟,正想是谁,目光便被一碧影所挡。

白殿中忽的闯进一道碧色,十分扎眼,众人望去,更见这女子发丝凌乱,风尘仆仆,靴上犹带灰土不说,手中还攥着一道马鞭。

有官员眼尖,认出这是裴大人家的裴怀南,刚要斥责,却不想那人张口便嚎,竟抢在自己前头。

“我不信……”裴怀南定定站在灵位前,满是尘灰的脸逐渐发白,表情渐凝,像是拒绝接受般,固执道,“我不信!”

她喊得那样大声,白着脸连连道:“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

眼看目光集聚,武皇也望了过去,子敏文顾不得别的,立刻踉跄扑上去,企图拉开裴怀南,低声道:“先走!出去说!”

哪料裴怀南充耳不闻,一把推开她,竟往前走去,“这太荒唐了……我绝不信……”

见状子敏文赶忙死命拽住她,奋向外拉,“碧旗,听我一言……先出去……算我求你!”

裴怀南反手将她拽回自己面前,道:“怎么会这样啊?”

子敏文不期她这一问,刚缓的泪又落下来,“我……碧旗……我也不知道……”

裴怀南面白如纸,怔怔松开手,额前竟在一瞬凝出冷汗来,她转过身,像是才反应过来般,对着武皇及皇夫诸人行礼告罪后,摇晃着向外走,迈了两步,脚下虚浮,踩在棉花上一样,简直摇摇欲倒。

子敏文扶着她,想快步暂离,裴怀南怔怔走着,路过一人时,猛地扭过脸,上前扯住慕归雨,两眼极为凄哀,哑声道:“当年的人,就剩下我们了……”

“就剩下我们了……”

慕归雨眼前一黑,凭着理智扯开了裴怀南的手,扭过身站定,下意识露出微笑,但极快便想起此处何地,立刻又收了起来。

黯淡的碧色自殿中退去,武皇眸光冷冷瞥过,忽闻身后一声低声的话:“不要怪罪那孩子。”

武皇立时扭头回望,却只来得及看到皇夫转眼的余光。

她暗暗握紧拳头,甩袖走到一边。

金轮缓行,转眼过午。

一上午的沉闷,堵得人心中难受。武皇不欲再看,决意先回,思及皇夫,又担忧他经不得大悲,正思虑如何劝他同回时,隐隐听闻一阵微响,像丝线崩开的声音。

她没太在意,却不想这声音越来越大,四周显然也察觉到了,目光动起来搜寻,最终聚在殡宫正中,灵位之后,那巨大的黑色底布上。

“怎么回事?”“什么声音?”

渐响的崩线声中,那块黑布如剥面皮般,缓缓褪下一层布,露出里面白色的底布。众人只当是选材出了纰漏,选了差料,出了一点小事故,这葬仪仓促,不算什么大事。却不想随着布渐渐褪落,竟显出内容来。

“好像……有字……”

“什么?”

众皆望去。寒江和平康的脸逐渐惨白。

迎着武皇与百官的面,那巨大的黑布终于沉沉坠落,在巨大的撕裂声与尘灰中,残布上赫然现出八个血红大字:

天龙无心,稚凤有怨。

血红淋漓的大字在出现的刹那,捻灭了所有的声音,灵堂陷入死一样的沉寂。这大逆不道的指向掀起无声巨浪,将刀剑悬于殡宫之上,令所有人颜色大变。

武皇没说什么话,她的面上甚至还是微笑的,可众人已不敢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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