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远了点,却又想起什么,迈了回来,于风依云面前低声问道:“他的手腕……是什么时候的事?”
风依云以嘶哑的声音回答:“回陛下,是定安王丧仪前日。”
武皇沉默地点点头,没有说什么,转身走了。晌午的日光投在她身上,落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下台阶时,她想:也许过几日,南玉就会回到宫里,那时我自好好待他,十倍的疼他,再不教他受一点苦。他生气了,我便哄他,他脾气变了,我便让着他,他身体不好,我便收尽天下灵药来补,总能将他补好。那时我们长长久久,还会有许多日子可过。
然而几日后,她并没有等来皇夫,反等来了定安王的尸身。
尸身归京那日,北军的将领也终于赶来了,她们风尘仆仆,满身疲惫,黑压压挤在定安王府的门口,却异常沉默。
当初定安王的死讯传得异常快,北疆得知的消息竟没比华京晚多少。噩耗一到,漠庭的袭扰随踵而至,那骚扰的样子,就好像在得意那少年亲王的死讯,也像是在发泄对她生前压制的无力反抗。
甚至于那几日抓到的漠庭俘虏也得意洋洋起来,她们脸给揍得肿了,牙也给打掉了,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可在见到北军时,却仍扬起下巴,尤为快意地说道:“我承认,你们那个亲王确实有点厉害,不过终究还是死了。”
“现在到我们的好时候了。”
即使杀尽这些狂言的人,也消不了北军的怒火。纷争扰了北骑多日,也阻了她们奔往京府的步伐。
好不容易压稳局势,紧赶慢赶往这里奔,却还是晚了。
其实,从开局就晚的事,到了尾声,也不在乎晚多少了。
就像那些人说的,人终究还是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死一天两天,死一年两年,死百年千年,都是一样的。
北疆目前的状况,实在不能离人,但秦老将军无论如何,也执意上书,乃至于一日连发五骑快马,也要请武皇允准回来看一眼。
她戍北多年,从没求过陛下什么,这次却说得这样可怜,甚至在武皇第一封回驳后,不惜请京中旧友上书劝说。武皇终究还是准了。
到了定安王府门口,也没什么人识得她。原先秦老将军曾和风临讲过,等自己过两年得空回京,风临要怎样迎接自己。
那时定安王难得兴奋起来,笑着道:“等到那天,吾必然给吾的王府门口全都挂上红绸,系着大花,再请墨客写两个大纸幅,摆在两边,再请青客乐班,敲锣打鼓,燃鞭舞绸,十里地外就开始迎您!”
秦老将军当时笑骂道:“去你的,这是迎人还是娶亲啊?敢这样搞,我扭头就走——咱丢不起那人啊!”
风临笑着道:“就要热热闹闹的,吾还要请您去京里酒楼大吃大喝,再请您见见吾父亲、弟弟,告诉他们您是平时多照顾吾!”
她道:“滚滚滚!越说越像娶亲了!”
可那时虽然这样说,但她心里其实欢喜得像灌了蜜!热热闹闹么……好像也不赖。听那孩子说着,仿佛她也跟眼见着一样,看到那红色的彩绸和吵闹的锣鼓。
如今真的来了,秦老将军站在街中,缓缓抬眼,却只见到满目丧白。
风声萧瑟,残雪飞沙,府门上白布随风缓缓摇动,别说,倒也像是在招手。
秦老将军望着,心道:小兔崽子,你就这么迎我?
“你诓骗老子啊……”
秦老将军是五十岁的人了,平日很精壮,此刻却像霜打了的枝条,一瞬间老了。
风恪一众人到王府时,也望见了她。秦老将军形貌平平,眼睛不大,她个子不高,甚至可以说矮,但站在人群里,无端地像根钉子扎在那,教人总去看她。
风恪身旁一个属官见了,奇道:“那便是秦老将军么?”
“将军?”风恪闻言嗤笑一声,“什么将军……破落出身,原就是个杀猪的,得了从前的柳老将军赏识,才在北疆混了一官半职,一天书未曾读过,斗大字不识一个,她算个什么将军?也就风临那傻子将她当个宝。”
属官悻悻合嘴,知她不快这些,赶忙提起别的盖过。
外头还是冷,风恪急着进府,却在踏门前想起件要紧事,一把将皋鸟拽到身前,悄声耳语:“昨儿忘问你了,人处理了没?”
皋鸟道:“殿下放心,此刻怕是已喝孟婆汤了。”
如此风恪才放下心来,抬脚迈进了定安王府。
府中空了许多,人手似有不足,但栖梧宫的人都还没走,风依云也在,还算能应付。一众人忙碌起来,只待祭毕往陵宫去。
一路上,各家都设了路祭,到底是亲王,面子上好歹能看过去,可内里用不用心,便很难讲了。
哭得真心实意的,子家算一个,闻人家算一个,谢家棚里,也有两声伤心的哭嚎,裴家已不在京中,却也在道途设了大棚,置办繁多,他家裴大人似乎是急忙赶回京的,脸色像没睡好,身边站着的女儿裴怀南更是失魂落魄,却因裴大人看着的缘故,并没再做失态之举。
只是在路过李家时,裴怀南为其中一人哭声所扰,似是恼了,瞪眼就要进李家路棚中揪人,给裴大人一巴掌拍了回来。
路上林林总总,大多眼熟,只有一小棚不知何人所设,其间慕归雨去讨茶喝时问了一嘴,棚里人说她家姓月。
队伍漫漫行至陵前,早有人候在那处,待人一到,便开始开法做事。
秦老将军冷着张脸,谁也不理,谁也不看,紧绷着嘴,两眼睛就只盯着远处那口乌黑的棺。
说不出她是伤心还是别的,只是这股异样的沉默,叫人看着,无端生出些难受。
即便找回了尸身,御中也没有再延大事的意思,甚至今天武皇都没连来见一眼,便着人安置了。上意如此,下面办事,也不过看得过罢了。
皇夫身体堪忧,昏沉不能起,也没有来。风依云自做主,代为到场。隔着茫茫白绸,他与对面的子徽仪遥遥而望,四目相对间,情绪晦暗难清。
他真是有很多话想问,他想问问子徽仪这么些天到哪去了,为什么都不来看皇姐一眼,为什么一面都没有露,这人还有心肝没有?
可当他看到子徽仪环绕脖颈间可怖的紫红淤痕时,他又把那些埋怨咽下去了。是啊,大家都不好过,何必责怨对方,谁又比谁容易呢?
子徽仪面无表情,静静注视着前方,一滴泪也没有,面上那双眼死气沉沉,昔日粼粼柔光不见踪影,只余黯淡的黑,这种黑使他容颜平添冷漠,望着倒不似活人了。
他看着子徽仪模样,苦笑一声,心道:姐姐,瞧啊,你倒是走得痛快,利利落落的,却把我们这些活人留在这里,想你念你……
伤怀难抑,不禁悲从心起,风依云一时难忍涕泪,竟当众哭了起来,悲泣道:“此生此世,我再没有姐姐了……”
他这一哭,远处的子敏文、裴怀南听闻,也给勾起伤心,落下泪来。
哭声隐隐绰绰,却不想远处还有人附和哭声,哀哀落泪。慕归雨此时尚能镇静,暗中望去,见是躲在李家人最末处的李思悟。
哦……怎么忘了还有这么个人……
哀乐已起,慕归雨转回头,随着众人一道往陵殿而去。不知是不是近来思虑过重的缘故,她此时忽感一股疲惫。这股疲惫压在她心上,叫她连心跳都沉得像铁。
偏是人不舒服时,便越想起难受的事。慕归雨此时不适,偏偏就此时想起了风临对她说过的话。
穷且益坚,勿坠青云之志。
那个人说这话时,偏偏把“不”字改成了“勿”字。一字之差,意别千里。
什么时候要用勿坠,自然是身处晦难泥潭,人入抉择之境时,方讲勿坠青云志,勿遗本心,勿忘旧愿,勿堕暗渊。
勿坠吗……慕归雨默默在心中念着,忽然露出一点笑意,只是这笑意不似平日之笑,倒显得分外凄苦。
慕归雨想:原来她也是懂一点我的。
可她意识到这点时,便真真正正地笑不出来了。
祭礼堆叠,供物告疏,奏乐颂悲,告神恭叩,修斋法兴,随文铭书,灵入殡宫。
十几年风霜雪露,落纸焚尽。
一人一生所有,功过是非,都在此刻随风去了。
随着乌棺入陵,众人此刻也都真正意识到,定安王是真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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