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第一百零四章 过去的一年 (一)(2 / 2)

太女 月下卖刀郎 4094 字 2023-11-26

她的身体被囚禁于方寸之地,灵魂也被流放于世界之外。伤痛折磨着她的肺腑,回忆凌迟着她的心灵,而痛失同袍的愧疚,更如千万只利牙火蚁,不断啃咬着她的心。

她有整整四天趴在床上,满身冷汗忍耐身躯的剧痛,什么也做不了。喝的药,是白青季几个人轮流给她灌下去的。

一个能舞双刀降烈马的人,那几天连拿起一个药碗的力气都没有。

尽管如此,风临仍没有消停。她把自己完全当成了一个工具,身体动不了就动脑子,手动不起来就动嘴巴。她令身边的十五名暗卫立刻去镇北将军府联络旧部,命暗部各部司长于夜前往统军府机要楼会面。

后令魏冲严清楼周闲杂人,严守自己的消息,并令其遣人联络于华京的秦老将军,婉言催促其尽早归北。

余下几个北骑,白青季身为定安王心腹,同样不可露面。然赵长华四人此前非风临亲信,故而风临与魏冲议定,将此四人对化为魏冲营中人,于楠安一战自定安王身边摘出去,对外便可遮掩得过。

如此,风临便有四个可以光明正大往返楼内外的得力干将,旧将不便用的困境,暂时可解。

在眼下,镇北军明面上的大将未归前,风临更不好冒然联系旧部,目前几日消息越少人知道越好。魏冲也是这个意思,正好方便风临养伤,她看风临实在是心痛。

可即使风临躺在床上疼得最重时,眼前冒重影不能读文,她也绝不肯白费时光,坚持叫白青季与赵长华几人一封一封念情报给自己。

她近乎自虐地去搜集华京的一切情报,一遍又一遍地听,听他们如何处理自己的后事,听自己那惨淡凄凉的丧仪,听皇夫与武皇不和的传闻,听武皇赐婚缙王的消息。

听武皇在她死后,做了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

那天白青季念完这消息后,风临伏在床上哈哈大笑,边笑边用惨白的手哐哐砸床,像是听到这世上最可笑的笑话。

那真是很疯狂很可怕的笑声,白青季和那四个北骑躲在屋子一边,手里抱着一沓字信,都不太敢说话。

笑了很久,风临停下喘了口气,伏在榻上,扭过头看向白青季,她的脸因大笑而泛起诡异的病红,对白青季开口道:“她想超度我。”

“可冤死的厉鬼岂是那样好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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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走动后,风临第一件事便是去看赤风。彼时正是夜里,她由白青季赵长华二人护着出门,悄悄来到楼后的马厩。

那是个临时用仓房改的马厩,地方不大,有一个行军司马照看。房里的地上堆了堆干草,赤风就卧在上面,呼哧呼哧喘气。

风临一进门,那赤风就像是有感应,艰难抬起沉重头颅,使劲往门处瞅。

只这一眼,风临就明白,它撑着一口气,就是在等自己。

她拖动两腿迈上前,蹲在赤风前,赤风就使劲往她身边靠,嘴唇翻来覆去,风临知道,绝不是什么好话。

她道:“你这样恼我啊?怪我给你自己留在那了么。”

赤风呼哧呼哧将头靠在她落地的衣摆上。

风临伸手去轻轻摸它的头,小声为自己申辩了一句:“可我也挺难的啊。”

苍白的手轻轻捋了捋红马的头,又轻轻地摸了摸马身上的伤口,那一道道箭伤刀伤,两只手有点摸不过来了。

风临一边看一边数,数着数着就笑了,“咱们俩还真是像。”

那晚,风临没有走。她固执地留在那里,陪了赤风一夜。第二天早上,她叫人去将军府把赤风的老婆孩子偷偷牵了过来,赤风看了后,忽然变得精神起来。

它欢快地嘶鸣着,从地上站起来,迈着四条腿颤巍巍往那对白色的母子走去。风临就坐在后面看着,对身旁二人笑道:“它还挺要面子。”

那天上午赤风吃了很多精料,身上也像恢复了力气,和它的妻子儿子转圈绕了一上午。

风临看看司马,司马叹了口气,冲她摇了摇头。

风临没说话,只往马槽里又倒了一瓢麦谷。

下午,赤风像终于想起还有风临这么个主人,跟妻儿碰了碰脑袋后,扭过头来,走到风临面前,扯了一下风临的袖子。

风临知道它想出去。

有点难办。可也要办的。

魏冲对此时的风临格外优容,听见她难得有了一个不偏激的要求,魏冲自己也很开心。她亲自搞了马车来,借口出行,给风临拉出统军府去,又叫人把赤风搞在大板车上拖了出去。

奇怪的队伍一路逛逛悠悠,在大雪天,来到了一处人影稀疏的草场。镇北军常在这里跑马的。

到了这地方,赤风就不装死了,支着耳朵,两步跳下大板车,撇了累得满头大汗的赵长华几人一眼,迈着蹄子哒哒哒走到马车前,对着车里叫唤了一声,意思是你该出来了。

风临哭笑不得,赶紧下了车,给这马顺顺毛。

魏冲在后面欲言又止,“殿下……”

风临明白她要说什么,只道:“我想和它走走。”

看着那一人一马,魏冲心里突然像挨了一拳,“好……好吧……”

风临笑了下,那笑容实在算不上好看,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赤风,“走吧?”

一人一马慢悠悠迈进大雪里,渐渐化作白色天地的两个墨点。素银雪原在此刻变作平铺的白纸,被风临与赤风画上两行歪扭的足印。

赤风久违地快意鸣叫了一声,在这雪里撩开蹄子跑了起来。现在的风临是追不上了,就在后面噙笑看着。

红色的影在白纱里飞快远去,若隐若现,但很快,速度就慢了下来,渐渐的,它停住了。

风临费力走过去,踩着雪赶到那红影身边,赤风开始还是站着的,对她甩了下尾巴,等到风临走到它身边时,它便倒下了。

它跑不动了。

风临像一个僵硬的木偶,慢慢地动起关节,跪坐在雪地上,而后抬手,将赤风的脑袋抬起,放到自己腿上,让它枕着自己。

赤风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眼睛费力地去看风临,它已连脑袋都抬不起来了。

风临伸手抱它,极力想让声音听起来温柔,可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这雪天丧失了温度,“我记得你刚来我身边时,还没长姐高呢,现在都这么大了。”

赤风枕着她的腿,带有一丝依恋地听她渺茫的声音。从它是一只小马时就在这个人身边,他们一起长大,曾一起在皇城漫过步,一起在明道淋过花,一起在春猎场上崭露头角,一起在绿茵的草场肆意驰骋过,一起在白茫茫的雪原顶风前行过。

也曾一起在战场上浴血奋斗,在生死危机时共同拼搏。

她对赤风说:“十年了,辛苦你了。”

他们共享了许多岁月,无论是明亮的,肆意的,还是不堪的,狼狈的,甚至是血腥的,残酷的。他们始终一起面对,不曾有过分离。

它始终共享她的声名,它亦是她声名的一部分。它曾是她肆意时光的见证,亦是她沙场立威的依仗。

它,这匹赤红的骏马,陪她走过巍峨恢弘的宫道,陪她走过落满鲜花的长街,陪她走过沙土漫天的行军路,陪她走过满是残尸的血泥地。

现在,它终于陪她走到了这里。

鹅毛大雪重重降下,亦如回忆碎片的倾泻。风临坐在这场记忆的雪里,淋得满身凄白。

他们已分不清谁是谁的眷属,又或谁是谁的标志。定安王的红马,骑红马的定安王。在漫长的十年里,这匹红马与定安王三个字牢牢地绑在一起,化为了他们彼此的符号。

不骑红马的是定安王吗?定安王会不骑红马吗?

连风临都觉得可笑的问题。

雪还在下,眼前红马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有什么想说的话要快说。

想说什么呢?她在过去的十年里,把所有想说的话都跟赤风说尽了,他们始终信任彼此依赖彼此,他们理当上没有遗憾的。

那便是没有了。

可真的再没想说的话了吗?

风临呆呆望着白漫漫的天地,想道:不,其实还有。

我还有想说的……

别离开我,赤风。

别丢下我,赤风。

不要把我一个人留在这。

这天地太冷了,你走了,我一个人不知道怎么熬。

能不能再陪陪我,能不能再陪我走一段,哪怕一小段……

可路终究还是走尽了。

这匹红马在陪伴了她十年后,终于走到了它的末途。它早已不能再陪她走下去,今天的路,其实是她在陪它走,只是她不愿承认。

雪花落在身上,那么重,那么沉,风临已无力去拂。若人生终究是一场场别离,那世上为何要有相遇?

风临伸出手,紧紧抱住赤风。

在漫天大雪中,她听着怀里的红马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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