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归雨问:“宁公子闹得十分频繁么?”
风临叹气道:“频繁,但他并不全是闹,他的确想寻死。孤一直找人看顾他,就是怕他寻短见,真的不想让他出事,可孤对他实在没法可施……”
说到此,风临语调都变得低沉:“你也知道,孤亏欠他家,他是恨着孤的。叫他在孤的府里,还躲藏着,他怎能不厌恨,可他这个身份,孤绝不可能把他交给别人看顾的。唉……劝也不得,纵也不得,实在无法可施……”
慕归雨看了她一会儿,微笑道:“殿下既不放心将他交与别人,又觉着令他躲藏过意不去,那在下倒有一法可解。”
风临眼睛登时亮起来:“什么法子?”
慕归雨微笑道:“殿下干脆把他纳为郎君好了。”
风临道:“能不能说点人话?”
慕归雨:“有哪里不妥吗?”
风临:“你觉得有妥的地方吗。”
慕归雨:“镇北王侍君不就可以在府内获得一定自由么,偶尔还能带去外出。”
风临:“你是不是精神不正常?”
慕归雨:“这样宁公子将来也有人照顾了,挺好的。”
风临:“孤早觉得你精神有异了,府上有个医官治癫症很不错,不如今日看看吧?”
慕归雨:“我说真的,殿下,宁公子来日要如何归宿?贵府真的是最好选择了。”
风临:“嗯嗯嗯……秋医官不知忙不忙,得尽快让她来一趟了。”
慕归雨:“……殿下非要这样聊天吗?”
风临:“那你说不说人话。”
慕归雨:“好吧,那就说一点吧。”
风临:“快说。”
慕归雨微微一笑,抬手指向自己,道:“不若在下去劝劝他?”
想起她先前对宁韶的话,风临大感不妙,说:“别了吧。”
慕归雨笑道:“殿下,在下的确对宁公子有些意见,但对他关切也是真,他毕竟是宁家血脉。眼下他最大的问题并非怨恨,而是心存死意。如不尽早催燃他的存生之意,出事只是早晚。”
风临听闻,心知她说的有理,不由又叹一声:“唉,那一会儿你便去见见吧。只是不许再刺激他。”
慕归雨只是笑。
此事略过,风临转而提起另一人:“那个金枫,你套出话来了么?”
慕归雨道:“没有。动了刑,但没撬开嘴。”
风临道:“果然啊。孤有个想法,撬不开不如不撬了。”
慕归雨道:“巧了,在下亦有一言想说与殿下。其实也不必非要他开口,不开口而招供的法子,也很多。不如将烫手之物丢出去。”
风临立刻明白她的意思,不禁笑说:“知孤之谋,唯大人也。”
-
一时辰后,定安王内府,秦蘅苑。
此处有风临暗卫看守,苑中仆从不多,各个皆是签死契的。慕归雨一踏进此门中,便感受到隐隐的压力,在心中微微笑赞殿下。
风临本想陪同,但慕归雨执意不许,道:“若您入内,那在下只怕施展不得。”
故而慕归雨独自入屋,风临不放心,悄悄趴在窗外听,被慕归雨发现,一时觉得没面子,默默退到廊下去了。
房内,一缕静心香幽漫空中。
贵妃榻上,一位少年平躺其上,目光消沉颓漠望着屋顶,身躯随意摆置,似乎非止这具身躯,对此世的一切他都无可留恋。他分明是以种颓然姿态躺在榻上,可偏偏勾出种曼妙身姿,一身茜色衣袍在他身上变得秾丽无比,颓丧也显得糜艳,活似朵靡丽的花。
衣袖下的手腕隐露旧年伤疤,满室寻不到一件金属器。
慕归雨进去时,他在榻上懒懒望了一眼,待看清来者何人后,他猛地自榻上坐起,情绪明显波动起来。
“宁公子,安康。”慕归雨微笑着行礼。
“你怎么会来……”宁韶瞪着她,琥珀色的眼眸涌满愤意,“滚出去!”
“滚?”慕归雨抬袖回望一眼,又颇为好笑地望回他,“我往哪里滚?我又为何要听你的?”
宁韶道:“你来到底干什么!是她让你来的吗!”
她毫不在意宁韶的抵触,慢慢踱步向前,竟站在美人榻前,笑呵呵道:“听说你在寻死?我特来看看。呵呵,真是好一副姿态。”
宁韶被她话中的某个字刺痛,兀地喊道:“你什么意思!不必阴阳怪气,你把话讲出来!”
慕归雨笑道:“我有何意?公子不要太敏感。再说,你既左不过要死,平白受人几句又有什么紧要?”
宁韶脸上阴晦,道:“你是来奚落我的?看我的笑话……那亲王放你进来,就是来让你折辱我的?!”
慕归雨道:“你管我做什么?”
宁韶道:“那你也别来管我,滚出去!出去!”
说着他拿软垫狠狠丢向慕归雨,被她微笑着一偏头躲开。
慕归雨理了理衣襟,道:“我本也不是来管你的。来见你,也不过是碍着殿下情面。你死不死与我何干?”
“只是有点可惜了,宁歆为你几次陷入险境,好不容易救得你这条命,到头来是白费功夫了。”
宁韶面色陡变:“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提她的名字……你们有一个算一个,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那她来教训我!”
谁料慕归雨笑道:“别自作多情了,你这样的人,我连教训都懒得教训。”
“那你就滚!待在这里做什么!”宁韶大吼一声,双目已经微微发红,抓起身旁仅剩的软垫狠狠丢去。
不料慕归雨抬手一把抓住,慢悠悠起身,走到美人榻前,微笑着抓住宁韶悬在空中的手,慢慢地,冷冰冰地将软垫摁放在他身边。
宁韶没来由感到一股恐惧,奋力想挣脱,“放手!”
慕归雨却抓着他左腕,将人直接自榻上拽起,微笑着,以冰冷目光注视他道:“宁公子,别人没有义务一直惯着你。她们惯你是因为在意你,爱护你,而我根本不在乎你。所以,别对我太任性。”
说着她微微侧首,低眸看向抓着的左腕,那里袖摆滑落,露出腕间的皮肤,几道浅色疤痕躺在腕间,随着脉搏微微跳动。
慕归雨道:“哦……这就是你从前自杀的疤么。一道,两道,三道,四道。嗯,至少四次。你这么厌恶自己这身皮肉么?”
“可是,割的太浅了。”
宁韶猛地抬眼瞪她,面上神情极为不可置信。
慕归雨扯着他的手腕,强硬掰转过来,令那疤痕面朝宁韶,长指点了两下,轻轻笑道:“筋没断。”
宁韶浑身寒毛乍起,奋力挣手道:“混账!放开我!你给我放开!”
“是经验不足吗?”慕归雨笑着问,“也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只怕连虫子也没杀过几只,怎会知晓如何自绝。”
她微笑抬起另一只手,用食指轻轻抵在他手腕上,慢慢以指甲划过,“我来教你?”
指甲缓慢在皮肤上划出一道白线,片刻后变红。宁韶如被人当头泼了桶冰水,使劲全身力气去挣,终于挣脱开来。
他踉跄着被力道晃倒在榻上,捂着手腕抬头,眼中已有泪花,“就这样羞辱我……连着我的伤疤,同我这个人,一道羞辱!在你们眼里,我就是这样一个可以被随意羞辱的人!”
慕归雨道:“你为我的对待而生怨愤,觉得我羞辱了你?可不是你把自己摆到这个位置的吗!”
“你摆出这幅姿态,让人觉得你无所在意,可随意折辱,而当别人真正轻视你的时候,你又为此感到伤心,你不觉得可笑吗!”
“那我要怎么办!”宁韶猛地大喊,一颗泪顺而滴落,他从榻上站起身,光脚踩在地上,想忍泪意,可泪却不听话地成串洒下。
“我已是这副模样了,不摆出这幅姿态来,能怎么办,想自爱?想自尊?凭这幅肮脏之躯?”
大颗的眼泪自眼眶滴落,宁韶抬手,颤着朝向自己的胸口,狠狠指点:“休说是别人,我都觉得可笑!”
“你说你为我二姐不值,觉得可惜,我也这样觉得。我也觉得她救我这样的人实在不值!”
宁韶泪如雨下,低着头,抬起两只手突然要用指甲去抓刺皮肤,“这样的弟弟,不值!不值!”
慕归雨飞快伸手制住他动作,面上冷声道:“你这样自清自贬,置她于何地?你这样伤害自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些疤落在你至亲至爱眼中时,她们会是什么心情!”
“就为了救你眼里这幅鄙夷厌恶的身躯,她几次血雨奔波,刀剑加身,受了不知多少伤,被骗,再去,再被骗,再去!只要有你的消息,哪怕假到一眼便能看穿,她不忍心无视,次次都去,你当她是傻吗?!她看不出哪个消息真哪个消息假吗?她就是不敢赌!”
“因为那是她弟弟的一线希望,是你的一线希望,万一是真的呢,万一这回就是真的怎么办,她不敢赌那个万一!”
慕归雨抓着他拖走,直接将他摁在妆台上,抓起他的头逼他看向镜中自己,道:“看啊!这也是你二姐的脸!在你抛头露面那几年,她拿起黑布遮掩面容,你在灯火下,而她潜在夜里,像个鬼一般避光避人,在无人知晓处搏命,就这样她还想着你!她还要去救你!”
“而你却这样辜负她!”
“你看啊!看着她的脸告诉她你要去死!”
宁韶再也忍不住,泪大把洒落,哭声彻底失调,拼命挪开脸想要逃离镜前,挣扎间跌倒在地上,哭得不能起身。
慕归雨上前一步,单膝蹲在地上,道:“我记得你家有三个孩子,你是最后一个了,要死是么?好,我来助你,看在你姐姐阿韺的份上,我会快马将你的死讯告知你父母,你就放心的死吧,留他们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独自在流放地,失去自己最后的孩子!”
她一把拽下头上发簪,往他手里塞:“死吧,去死吧!丢下你年迈的爹娘,辜负你姐姐拿血写的苦心,来划开你的身躯,带着你的宁家满府的冤言,一道灰飞烟灭,一了百了!”
宁韶惊恐地摇头,伸手连连去推,哭得泣不成声。而慕归雨毫不怜惜,仍使劲将发簪往他手里塞。
“你在意家人,你将他们视作至亲至爱不忍受苦,却对自己的血肉毫不怜惜,在你伤害自己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你也是他们的至亲至爱!要你杀自己,好,来,杀啊,杀了他们的至亲至爱,杀掉他们在这世间仅剩的亲人!杀啊!杀!”
“啊!”发簪此刻突然变成了灼烧皮肉的炭,宁韶崩溃不已,猛地甩开它,嚎啕大哭起来,“拿开!”
慕归雨抓着他道:“怎么,不死了吗?”
宁韶哭得喘不上气,痛不能言。
慕归雨直视他道:“既然不死,那就别做出这幅样子来!不要再做这种令亲者痛仇者快的事。”
宁韶哭得说不出话,只能使劲点头。
慕归雨道:“我知道,你其实并不是任性的人,在这里的日子,你也很不好受吧?即便闹过砸过,你的心有好受吗?是不是感觉一腔愤恨无处发泄。”
“我说过,宁公子,你的债讨错了人。你不该对着那些能助你的人怨天怨地,你该把那一身本事使在当初那些抄灭你家、流放你家的人身上!你该让那些践踏你的人不好过!”
“把他们的践踏还回去,把他们对你的每一分□□都还回去!所有施加在你们身上的屈辱不甘,那些家破人亡的血泪,每一滴,每一条,都要他们还!”
慕归雨两手猛地捧住他的脸,令他直视自己,大声道:
“宁韶!去向他们讨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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