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十年来,张紞信奉的理念是“国虽大,好战必亡”,在对外关系上,与朱元璋不谋而合,即睦邻友好,以德服人,强而不欺,威而不霸。
可在交趾的四年中,张紞终于看到了大海的富庶,南洋的富庶,具体来说,是粮食的富庶。
什么香料,什么珍木,什么宝石,在张紞眼里都是玩物,没了这些,大明依旧能过好日子。可粮食,大明缺得很。
回想洪武三十一年中,大明在于了水灾六十八次,旱灾四十一次,蝗灾十二次,雹灾六次,潮灾六次,霜灾五次!
哪一次灾害的背后不需要粮食去救济?
可许多地方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啊,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没了家园与土地,只能跑到附近的府县就食,可府县的备灾粮又能坚持多久?
等到朝廷从其他地方调拨粮食,多少百姓已经是卖掉妻子,女儿,儿子,多少百姓已经失去了父母,多少百姓已经活活饿死了!
张紞听闻过元末的烽火,见识过洪武开国初期的荒凉,走过饥饿濒死的人群,招抚过山里瘦弱几不成人的百姓,知晓粮食的重要,明白粮食才是国之根基!
交趾有粮食,有很多很多的粮食,这些粮食足够养活所有官员,足够养活几百万人,足以避免灾荒之下无数人因为吃不起饭而饿死!
建文皇帝将交趾收归大明所有,这是何等明智的决策!
可仅仅拥有交趾还不够,这里毕竟太靠北了一些,没有深入到南洋之中,像是占城,他们那里稻谷可是一年三熟,交趾大部分地方只能一年两熟。
不公平啊,凭啥你们能吃得饱,粮食满仓,偏偏善良、朴实、勤奋的大明百姓就要挨饿?
这种认识与动机,让张紞认识到战争未必不是解决问题的一种方法,原本不可能的选项,也可以选那么一下。
当朱允炆下旨命令交趾严密关注渤泥国动态的时候,张紞、韩观等人就给出了一个理智的判断:皇上想要渤泥国的土地。
渤泥国位于南洋的中心地带,占据了渤泥,大明就可以实现南洋海域的真正控制。无论是将渤泥作为中转站、粮仓,还是将渤泥作为扼守海道、威慑南洋诸国的水师基地,其战略意义与现实价值都不可估量。
张紞是传统文臣,却拥有了扩张的意识,这不得不让韩观震惊,但张紞支持扩张的原始动机是粮食,是为了大明百姓吃得饱饭,并非是领土,也并非是其他资源的掠夺。
韩观支持朱允炆扩张的动机更是单纯,毕竟,一个不想着开疆拓土、保家卫国的武将,不是一个好武将。
在张紞、韩观的支持下,林环很快就有了一支二百人规模的出使时团,其中即有管理农户的官员,也有管理林业的官员,当然,更多的是都司与卫所将官。
林环为正使、陶容为副使,都司的孟察、江成周充当护卫,一行人,两艘船,出爱州港,直奔渤泥国而去。
渤泥国,是南洋中小国,这里的小,指的是实力弱小。若单以国土面积来论,渤泥国可谓巨大,堪比二十一个海南岛,三个交趾郡。
这里地广人稀,大量的原始森林没有被开发,南部与西部多为蛮荒地带,人口主要集中在北部与东部。
渤泥城。
黄森屏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的皮肤已经皱巴,还有十几颗黑色的斑点,头发已尽是花白。
这镜子是大明的,清晰可见毫毛。
拐杖移动,黄森屏走出房间,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心情有些沉重。
自国王哈桑于年初去世后,渤泥国就陷入了分裂之中,至今已去半年,王位依旧空悬。
特曼贡亲王最近的动作很多,不断排挤自己的人,希望将黄家的力量排除出渤泥国。可特曼贡似乎忘记了,当初若不是自己鼎力相助,帮助渤泥国打败了苏禄国,此时的渤泥早已成为了苏禄国的地盘。
那一次出手时,渤泥国国王还是马合谟沙。
马合谟沙为了表示结盟的心意,将女儿嫁给了自己,并让弟弟艾哈迈德娶了自己的妹妹黄元丽。马合谟沙死后,其子哈桑成为国王,自己与马合谟沙的哥哥特曼贡亲王一起监国摄政。
两个监国大臣还活着,国王哈桑却先死了。
一山不容二虎,加上特曼贡也不是母的,想要最终控制渤泥国,还必须用实力来说话。
雷电闪过长空,劈出刹那光明。
黄森屏一顿拐杖,喊道:“你想要得到更多,那就先准备失去更多。遐旺,让艾哈迈德来见我。”
艾哈迈德是黄森屏的妹夫,马合谟沙的弟弟,而特曼贡则是马合谟沙的哥哥。这场争斗,看似是哥哥与弟弟之间的王位争夺,实则是特曼贡与黄森屏家族之间的王位争夺。
艾哈迈德来了,黄元丽也来了。
黄森屏阴沉着坐着,一言不发。
黄元丽见状,起身倒了一杯茶,轻声说:“哥哥,眼下局势对我们不利,总是被动应对,我们迟早会被赶出渤泥城,离开渤泥城我并不担心,就怕特曼贡连我们的断手河与中国城也会拿去,到时候,几十年的基业可都没了。”
黄森屏看了一眼黄元丽,又看向艾哈迈德。沉声问:“你怎么看?”
艾哈迈德苦涩不已,感叹道:“特曼贡已经对我动了杀心,在我的居所附近出现了不少陌生人,若不是你的人保护,我恐怕连出门的可能都没有。特曼贡迟迟没有对我下手,顾忌与担忧的就是黄家的力量,但我猜想,他这种顾忌不会持续太久,你应该听到消息了吧,有一个名为方天画的人到了渤泥国,受到了特曼贡的欢迎。”
黄森屏凝眸,方天画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此人带来了一支队伍,人数还不少,有五百余人。这支力量加入特曼贡,对黄家势力构成了不小威胁。
黄元丽在一旁劝说:“哥哥,我听传闻那方天画是海上的贼寇,庆元海贼团的大头目,曾与陈祖义联手进攻过大明阳江船厂。去年咱们的船队去大明贩卖货物,结果走了空,回来的人说是被海贼所劫,怕就是这方天画所为。”
黄森屏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问:“这个消息可以确认吗?”
黄元丽清楚,黄森屏并不希望大明水师介入渤泥国内部斗争,中山国就是前车之鉴。
“暂时无法确认。”
黄元丽有些无奈。
没办法,谁都不认识方天画,也没有此人的画像。
黄克孙起身,说:“父亲,无论方天画是不是庆元海贼团的头目,特曼贡都在不择手段地扩大力量。若再等下去,我们不仅会失去先手的机会,还会失去还手的能力。儿建议,早下决断,解决特曼贡,推姐夫艾哈迈德为国王。”
艾哈迈德当国王是黄家人的共识,黄森屏已经老了,自然是不可能亲自当国王的,加上黄家只是渤泥国的一支力量,并不代表全部,马合谟沙的臣民与土著,有着支持马合谟沙家族的传统。选择马合谟沙的弟弟艾哈迈德当国王,对于维护渤泥国的稳定,争取其他势力的支持是必须的。
黄森屏起身,目光变得坚决:“自今日起,整顿断手河附近的人手,组成军队,发放武器,随时准备。黄克孙,你亲自去中国城,一旦有警,直接带人取渤泥城。”
黄克孙皱眉,看着黄森屏:“父亲,没了?”
“没了。”
黄森屏说。
黄克孙、黄元丽、艾哈迈德有些失落,这个命令是保守的,是防备的,而不是主动的,进攻的。
说到底,黄森屏还是没有下定决心直接与特曼贡作军事决战。
待艾哈迈德、黄元丽等人离开之后,黄克孙看着年迈的父亲,不由地问:“父亲,为何不直接起兵打过去,以我们的人手、力量与威望,打败特曼贡不成问题!”
黄森屏深深看着黄克孙,严肃地说:“孩子,断手河为何叫断手河,因为我们不少人在那里遇了险,丢了手。活下去容易,战斗也容易,可你想过没有,战争之后我们会死多少人?到时渤泥城是不是要改称断头城?他们跟着我们安家于此,我们也应该全力保护他们。”
黄克孙咬牙:“战争不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保护,若特曼贡成了国王,他一定不会放过我们,到时候他掌握着更多的力量,我们的损失将会更大。”
黄森屏摆了摆手:“特曼贡不是傻子,他不会对黄家动手,折损渤泥国的大部分力量,他真正要杀掉的只是你姐夫艾哈迈德,当然,我也不会容许他这样做。”
“那我们现在就等?”
“等。”
“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我们拥有不战而胜的实力时。”
黄森屏平静地说。
黄克孙摇头,那些渤泥国的老人支持特曼贡的不少,何况他手里还握着一千多人的军队,现如今又有了方天画的加入,局势对黄家是不利的。
黄森屏看出了黄克孙的担忧,轻声说:“放心吧,那些大臣不是瞎子,不会看不清楚局势。再说了,大明也不会允许我们黄家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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