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大窑头。”白其索恭敬地拱了拱手,在这个瞬间,他明白,此刻的陆龟殷身上大窑头的气息多过精神病的气息。
果真,陆龟殷缓缓回过头,看到白其索后眼睛亮了亮,虽高兴却并不显露,只是淡淡道。
“嗯。”
颇有种大窑头的气定神闲和派头。
白其索内心颇为喜悦,看来,和他所预计的差不多,周围环境愈靠近古代,陆龟殷就愈能找回自我。
应了声后,陆龟殷转过头依旧看着湖面,他应是站了许久,久到额头的头发上的雪都结成了冰。
“犯了难?”白其索问道。
“嗯。”陆龟殷淡淡地瞅了白其索一眼:“你不懂。”
……
嘿,这老头。
白其索笑了起来,这种蔑视并没有让他感觉到所谓的羞辱,反而很是高兴。
这说明陆龟殷在这地界上恢复得比他想象中还要快。
的确,一个堂堂大窑头是懒得跟你一个小子来解释什么的,你在他面前,算个屁?
什么都不懂,莫要浪费我时间。
白其索紧了紧大氅,这个特制版的大氅用的动物的皮毛而成,有种大袍子的感觉,他虽然身体健硕极少觉得寒冷,但裹一裹,自然更是温暖。
“魏氏家传大结窑,曾经苦役应前朝。可知事业辛勤得,一样儿孙胜珥貂。”白其索缓缓开口。
这是景润镇陶歌其中的一段,唱的正是危氏砌窑的内容。
“呦。”陆龟殷十分惊讶地扭过头,看着白其索:“你一现代人,怎知我们的歌谣?”
白其索笑了笑,看上去云淡风轻,其实却累得很——这可是他挖空了脑子里的知识库搜刮出来的。
“一样儿孙胜珥貂,在某代,侍中、中常侍等大官的帽子上都插着貂尾为饰,那个就叫珥貂。”白其索比划了下。
其实他并不是十分清楚,只是根据脑海里仅存的一些关于古人的画像,整理而来。
悄悄瞟了眼陆龟殷的表情,看来,说中了。
“所以,饵貂也泛指在朝任官,这歌中说‘一样儿孙胜珥貂’,也就是说危氏的子孙胜过在朝做官。”
白其索的声音虽不高,但底气十足,仿佛他也来自那个遥远的年岁。
陆龟殷点了点头,佩服地看了他一眼,“小小儿郎,懂得不少。”
一个砌窑的子孙,说起来不过是技工而已,居然能胜过在朝做官,可见危氏之窑在民间是多么地厉害。
“你说要砌窑,而且要好窑,那好窑自然就绕不开危氏。”陆龟殷叹了口气,手搓了搓暖炉。
“但我们的队伍里并没有危氏的子孙。”
“一个也没有吗?”白其索问道。
围绕2500个实验者而做的古瓷实验,没道理没有危氏子孙记忆者,毕竟说道制窑,绝对离不开危氏的鸾窑,这是历史上浓墨重彩且不可逾越的一环。
“有倒是有,但都是些旁支。”陆龟殷摇了摇头:“不顶用。”
制窑这行当,讲究内传。
任何一个环节都有这个环节的秘法,而砌窑则更加。
其师传秘法,包括如何砌砖,甚至窑的高地、阔狭、大小、深浅、以及火堂、火拭、火眼、火尾等,都有讲究。
“尤其是那泥。”陆龟殷的眉头紧锁:“砌窑所用的泥浆,制法尤其独创,这危氏调制的泥土,稠如糖浆,粘结性极高。”
陆龟殷弯腰,从雪泥中薅了一团出来,放到手心。
他的手微微颤抖。
“这种师法,传内不传外,不是核心人物根本不可能触及到,如何去砌,我们尚且可以根据经验,但这泥土如何配置,我们是真不得而知!”
能让陆龟殷这种大窑头都束手无策,这危氏之窑,果真厉害。
听到这,让陆龟殷诧异的是,身边这位年轻的男人不但不紧张,反而笑了起来,眼底亮亮的。
比湖面上的月色还要亮。
“哎,你是不是不知道其严重性?”陆龟殷伸出手打了白其索胳膊一下:“窑炉和窑火极为关键,没有好窑,我们烧不出好瓷,而要好窑,我们就必须有危氏配置的好泥。”
白其索自然明白。
眼下,卡在了第一步:窑泥。
“越难,我们做出来的窑就越珍贵,不是吗?”白其索反问道。
陆龟殷怔了怔。
这倒是,但是……
“你不是说,我们所能掌握的历朝历代的窑,都要建一个吗?这几个朝代都离不开危氏一族,那就意味着我们一个都做不出!”陆龟殷闭上眼睛,手又搓了搓暖炉。
“所以我在这祈求神明,让危氏一族来一个核心人物,希望他有这方面的记忆,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等。
似乎只有等待了。
“不能等。”白其索摇了摇头:“我们做实验。”
“做实验?”
“对。”白其索看着陆龟殷:“将所有人召集起来,把所有对于窑的专业记忆记录下来,能找到多少元素就找多少元素,我们做实验。”
“我可不会做什么实验。”陆龟殷一手放在身后,果断地摆了摆手:"砌窑不是我的领域,我只管大方向,再说了,这东西是做实验能做出来的?"
“当年危氏怎么做出来的?”白其索反问道:“难道他们的秘方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可他们是世世代代实验而来,我们要做实验,要多久?”陆龟殷说罢,手猛地拂袖吗,“再说了,你也没这钱财。”
身后,传来了工人们整齐的吆喝声。
住房还是简单,只需要时间便能建成,而砌窑则不同,古代学艺不易,千辛万苦才得到真传,所以工匠们决然不会把学到的技术外传,而是传给自己的子孙后代。
一代代传下去,一代代改良。
非一朝一夕的功夫,历时数百年。
做实验?
得烧多少钱?
这可是个看见的窟窿,烧得连陆龟殷这种大窑头都胆战心惊,准确地说,正是因为他是专家级,所以才更知其中艰难,更知有时哪怕倾家荡产,却依旧没有找出师法。
若是那么容易,危氏也不会代代霸占景润镇砌窑大家的宝座了。
这,是陆龟殷这种大窑头都不敢想的实验。
“陆大窑头,你只需管好你的事,以最快的速度研制出危氏的窑泥,钱的事,交给我。”白其索弯腰,从雪里抓出一把泥,捏了捏。
风夹杂着雪,落在陆龟殷脸上有些痛。
他转过头,只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似乎与之前有些不同,倒不是说他魄力非常,以前也有魄力。
而是总觉得这一次的他,眼底藏着汹涌漩涡般的黑暗,尤其是当他说‘不惜一切代价’的时刻。
眼底的炙热而杀戮呼之欲出,弥漫着连这呆白的雪,都无法染就的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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