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01
一场微雨过后,莱州府长清县士绅杨家的几株西府海棠徐徐开了,他们家三姑娘便以赏花为由请了平时多有来往的几个小姐妹来。
赏着花,杨三姑娘就提议以西府海棠为题作诗。
几个姑娘就散开来,边观赏那煞是清艳的西府海棠边寻找灵感。
一时间,赏花亭内就只剩下了本地大商贾林家的千金林宝璐。但见她相貌端丽,右边眉弓上方还有一个米粒大小的红痣,兼之她穿着一身玫瑰红印白色木槿花的衣裙,摇摇地竟和那明霞般的西服海棠交相辉映了。
林宝璐正运笔如神呢,作为主家的杨三姑娘最先折返回来,袅袅婷婷地凑到林宝璐旁边看她写字。
林宝璐写了一手好小楷,那字风神上佳,既有海棠花的清艳动人,又有松柏的坚韧不拔,可谓是刚柔并济,令人见之心折。
杨三姑娘抿抿嘴角,更靠过去一些,神态中带着赞赏地低声说道:“宝璐姐姐可真是‘小时不佳,大时了了’的典范呢。”
——远远看过去,是个人都会认为杨三姑娘在真心实意地夸奖林宝璐呢。
而听了这不对味儿话的林宝璐没什么反应,只专心地写她的字。
杨三姑娘秀气地一掩嘴,说出来的话叫几步远外侍立的丫环都听不清:“我可是说错了?难道宝璐姐姐小时候不是很有几分呆性么?”
林宝璐这时候写完最后一个字,总算是分出注意力给杨三姑娘了,不过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杨三姑娘,好似一个锯嘴葫芦半句话不讲。
这反而叫杨三姑娘有些耐不住了,恰这时候曹知县家的二姑娘有了灵感,回转了过来。
这杨三姑娘便当场表演了一出秒红眼睛,含眼泪。
曹二姑娘见了,自是要问这是怎么了。
杨三姑娘柔弱地垂下头:“没什么的——”
不想刚才一直没动静的林宝璐快言快语道:“我们在争辩狗嘴里究竟能不能吐出象牙来呢,我说我们家的狗总归是不能的,可她却说她(家的)可以。我不信,她就和我急眼了,弄得我都要怀疑是我见识少了。”
说着就对被她声音吸引过注意力的众人说道:“你们先玩着啊,我就先回家找我们家狗再验证一下子了。”
不等杨三姑娘什么反应,林宝璐就招呼自己的丫环桃月说走就走了。
留下一干人面面相觑。
再看杨三姑娘羞愤欲死,眼泪这下子是真流出来了。
应景一般的,好好的大晴天跟着转了多云。
那边已经坐上回家马车的林宝璐见此微微拧眉。
桃月知晓自家姑娘不喜阴天,又怕等会儿下雨,便让马夫驾车稍微快一些,回过身来就问自家姑娘那杨三姑娘都说了什么,叫她恼成这样。
林宝璐指着自己说:“说你家姑娘我小时候是个痴呆呗。”
桃月忿忿道:“这事儿夫人早就叫知道的休了闭口禅,可见杨三姑娘是刻意打听过,专来羞辱姑娘你的,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姑娘咱也别和她一般见识,姑娘现在多聪敏伶俐啊,谁见了不都夸一句的。”
林宝璐摆摆手:“这其实又不是多羞于见人的事,实际上,我小时候痴痴傻傻的,是因为我心较比干多一窍,出了娘胎后非得多将养几年才行呢。”
桃月头回听说:“竟是这样吗?”
林宝璐笑而不语。
桃月便回过味来了:“姑娘其实是逛我的吧?”
林宝璐忍不住笑开来:“是哦。”
桃月嗔怪道:“真是的。”一阵凉风吹来,她顾不得埋怨自家姑娘了,赶紧将车窗关紧。
然而在林宝璐看来,方才是一个短打武生模样的武生骑着一匹马和他们这辆马车相撞,进一步说是穿过了马车,而无论是那匹马还是那个武生,都太栩栩如生了。要不是林宝璐这辈子从出生一来,到现在长到十五岁,日日都在看,夜夜都在分辨,已经能做到先一步分辨出对方究竟是阳间的,还是阴间的,否则她都要在对方撞过来时惊叫出声了。
而这才是她小时候在外人看来,很有几分呆性的真正原因。
因为她那时候在做出任何反应前,都得分辨出现在她面前的人,究竟其他人能不能同样看到,还得警戒那些其他人看不到的“人”,出现在她面前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这种情况下,她小时候没被逼疯,都赖于她身上除了这双阴阳眼外第二个奇怪之处。
那就是她并非全然的孩童——不知道是转世时没有喝到孟婆汤,还是她只是单纯地借尸还魂,总之林宝璐还很清楚地记得自己的上辈子,包括跟了自己时间更久的名字:
林莱。
·
林莱到家时,她娘许夫人和她嫂子唐婉容刚用过午饭,听到小丫头来报信,这对婆媳就对视一眼。
婉娘会意地微一福身:“娘,我去厨下瞧瞧。”
许夫人应了。
片刻后,小丫头打起了绣线软帘,许夫人就瞧着自家姑娘风风火火地进来,因笑道:“今次怎这么早就回来了?是不是她们姑娘家家的又吟诗作对,而咱们家女公子做不来了?”
林莱眼神不由得漂移了下。她先前在杨家赏花亭是下笔如神不假,可她不过是默写了一首先贤的咏海棠诗,而让她自己作诗的话?她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哪怕是前后好几个文采过人的先生怎么教她都没用。
眼下被她娘这么一调侃,林莱干脆装没听见,进里间换上了这儿备着的家常衣裳,出来后往许夫人身边一靠:“娘,曹知县家是不是有意和咱们家议亲?”
许夫人一愣,顾不上说女儿家要矜持的话了,拧眉问:“你打哪儿知道的?是不是谁在你跟前嚼舌根了?”
林莱搂着许夫人的胳膊撒娇般道:“那倒没有,就只是您女儿我被当成假想敌了。”
她又不是真正的小姑娘,因而对着那些花骨朵般的小姑娘们从来都是好性的,从前更没有和杨三姑娘结过什么仇怨,可今天对方可是从一开始就有意无意地针对自己,这其中必是有缘由的。林莱稍一推想,就只能想到这一方面了。
林莱是觉得大可不必,加上杨三姑娘还在她的辛酸往事上撒盐,这才有她当场将人撅回去,说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一节。
许夫人闻言要问个仔细。
林莱却没多言,主要是她小时候“痴痴傻傻”,不仅是她的辛酸往事,更是她娘的心结。她娘一直觉得自己是养胎不够到位导致的,因而心中有愧,林莱才不会拿出来再寻她们母女不痛快呢。
于是林莱就将话题钉在了结亲的事上。
她是毫不羞耻,于是不出意外地被许夫人瞪了。
林莱一脸无辜。
许夫人气笑了,手指轻点林莱的额头:“都是你爹给惯的!你个姑娘家家的没点矜持倒也罢了,听听昨儿你爹怎么说的,说咱们家姑娘允文允武。这像话吗?”
林莱低下头,不好意思道:“我哪有文武双全啊,娘你瞧我连诗都不会做。”
许夫人好悬没被气了个仰倒。
林莱赶紧站起来,给她娘又是捶背又是捏肩膀的,没一会儿就将人哄好了,趁机林莱又和她娘咬起了耳朵,主要是没胆大声地说议亲的事:“娘,爹没接曹知县家递过来的议亲意向是不是?”
许夫人略一挑眉,低声道:“他们家那个哥儿已经有了秀才功名,听说还准备开秋去参加府试,甭管他到时候得不得中举人,就他这个年纪已经是难得的英才了,要不咱们县里头那么多人都盯着他呢。璐儿,你怎么觉得你爹没那想头?”
这历来呢,是士农工商不假,故而商贾之女和知县之子听起来就不搭,可时代已经变了,这年头士商联姻比比皆是不说,弃文从商的儒商亦有许多,何况林家家大业大,不仅是长清县的地头蛇,还人脉广路子宽。那“士之子”想成为“士”,没有大把银子支持可不行。
林莱继续和她娘说悄悄话:“我不知道我爹具体是怎么想的,不过我是觉得他们家是想先娶个钱袋子,好日后再谋个乌纱帽。”
林莱之前还见过曹知县的夫人,那是他们长清县有名的贤惠人,可据林莱的观察,她敢断定曹夫人面慈心苦,还心中想着金山银山,却又嫌那铜臭味薰着了他们家的书香。这样的人家,哪怕他家的儿子再有才学,她爹都不会瞧上的。
许夫人愣了下后就拍手笑开了,在自家姑娘狐疑的目光下,伸手摸了下她的脸:“你爹先头也说了差不多的话。”
林莱自豪地一挺胸:“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女。”
因动作豪迈又被她娘瞪。
林莱缩缩头,恰这时厨下送来了一个食盒。屋子里头的丫环婆子整治了小几来,林莱闻到饭菜香味立刻觉得饿了,便避开她娘的死亡凝视,过去打开了食盒一瞧,有一碗鲜香酸辣的馄饨,一碗颜色鲜明的五彩乳鸽,几碟应季小菜,外加一碟热气腾腾的椒盐饼。
林莱咬了一口香酥可口的椒盐饼,就知道是她贤惠可亲的嫂子亲手做的:“怎么是我嫂子下厨了?”
许夫人闻言慈爱地抱怨道:“我说了叫厨娘上手就行,婉娘那孩子只嘴上答应好好的。”
“怕是我前个提了一嘴嫂子做的椒盐饼和张妈妈做的不一样,叫我嫂子记心里了。”林莱一说不好意思了,到底在他们家还这没非要叫媳妇儿下厨的规矩,再说今儿天气还闷热闷热的。这般想着,林莱就喊了桃月来,“等会儿你把那盒镂着并蒂莲花的玉簪粉,给大奶奶送去。那个味道清雅,想来我嫂子会喜欢。”
桃月应了。
不想这开箱拿水-粉一节引出了一桩好似很离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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