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冻的河面之上,一个裹着皮袍的汉子单膝跪在地上,将手里一把解腕尖刀轻而易举地插进了冰面,倒似脚下不是坚逾钢铁的厚冰而是酥油一般,跟着手握着刀柄一转,便在冰面之上划了一个规整的圆,另一只手十指如钩,直接将这一块被他剔下来的冰柱给拎了起来,随手扔给岸上另一人,道:“你先去给殿下煮水,我再弄几条鱼回来。”
岸上那人应了一声,转身便走。
河堤之下背风的地方,七八个帐蓬星落棋布,却又将一间稍大一些的帐蓬包围在中间。
汉子提着这截晶莹透剔的冰柱进了最中间的大帐,屋里铜炉之上,上好的银炭烧得正旺,一个青年正盘膝坐在羊绒毯子上看着书,看到汉子进来,放下书本,笑道:“鲁赫,格罗还在钓鱼?”
被称作鲁赫的汉子将冰柱削了一截放在水壶里,笑道:“殿下,您也知道,格罗那家伙钓鱼有瘾,只要有那么一点点时间,就一定是在钓鱼。真不知道钓鱼有啥好,我就喜欢撒大网,一网下去有没有鱼,立见分晓。”
青年笑了笑:“格罗喜欢等鱼上钩的感觉,他啊,喜欢的是过程,倒不在乎结果。”
鲁赫耸耸肩膀,坐到了青年的对面,拿了小铁筷子小心地拨弄着银炭,道:“殿下,此行,到底有几成把握呢?说起来属下心里是真不落停。大家伙彼此厮杀了这许多年,仇可结得深的很。您这样贸然前往,万一那严圣翻脸不认人,您可就陷入险地了。”
“怎么?我大元堂堂千夫长,冲锋陷阵死不旋锤的勇士鲁赫,居然也心虚了?”青年笑了起来。
“要是我一个人,提着刀子杀进宝瓶城也毫不犹豫,了不起就是死在那里头嘛。可殿下身份贵重,与我可不一样。是万万不能出一点事的!”鲁赫拿刀子捣着碎冰,水汽袅袅升起,对面的青年的面容看起来倒是有些模糊了。
这青年,便是当今北元二皇子铁勒,率数万大军驻扎在北元与大秦交界的最为关键的青铜峡,杀猪岭一线。
他也是如今北元国内,最具有实权的人物之一。
这两年北元大军实际上分成了三个部分。
绝对主力随着皇帝英卓北上,抵抗南下的东胡和北胡诸蛮部已有两年之久。
第二部分就是铁勒所率军队与秦军对抗。
第三部分,则是左贤王阿斯图坐镇燕都,但阿斯图麾下部队如今只担负着镇压国内安全的任务,说起来有十多万,但分散在北元各地,而且战斗力差次不齐,有兀突这样骁勇善战的,也有纯粹混日子的。
由此便可见皇帝英卓对铁勒的器重。
主力北上抗胡,万一秦人趁火打劫,铁勒要是守不住,那北元可就是两面受敌,亡国无日了。
但两年来,铁勒与大秦关外驻军统帅令狐野相安无事,虽然这里头有令狐野自己的小九九,但如果铁勒露出了大的破绽,让令狐野看到了其虚弱之处,自然也不会有半分客气,先把其吞下再说。
可是铁勒却是半点机会也没有留给令狐野,在这两年里,铁勒展现出来的不仅仅是强悍的统军能力,其在政治之上的手腕,也让人叹为观止。
这也是关内外很多人把铁勒视为北元下一代接班人的原因之一。
北元的政治制度绝大部分都是照搬大秦,但在立储这一点上却截然不同。
大秦是早早便确定下继承人,从小教育,然后在继承人到达一定年龄之后,便会组建属于自己的一套班子参与到国家的管理之中,在大秦,太子一系是绝对的一股强大的政治力量,可以左右朝局的。
而在北元,却是不立太子,皇帝秘密建储,直到上一任皇帝死后,遗诏才会公布明确出谁是接班人。
而在此之前,所有皇子们都是有机会的。
所以,皇子之间的争斗之激烈,也就可想而知,北元几代皇帝,根本就不在意皇子们之间赤裸裸的血腥竞争,反而有意鼓励这一切。
因为相对于大秦来说,北元实在是很弱小,只有最强悍的皇帝,才能领导北元与强秦对抗而不至于亡国。
这种养蛊一般的培养接班人的方式,也的确让北元连接数代的皇帝都是人中之龙,能力差一些的,早就在竞争之中死翘翘了,至于那些能力压根就上不得台面的家伙,更是根本不会参与皇位的争夺,只是老老实实的领一份俸禄,然后混吃等死。
铁勒可不乏竞争者,不管是跟随着皇帝英卓如今正在北疆与蛮人战斗的大皇子哲别,还是在燕都协助左贤王阿斯兰的老四阿可敦,都在国内拥有相当强的实力。与铁勒不一样的是,大皇子哲别与四皇子阿可敦还有母族可借力,他们的母亲都来自北元境内最大的几个部族之一。
真要论起出身高贵,铁勒的母亲倒是身份最高的那一个,他的母亲是大秦的长乐公主,是当今大秦皇帝的侄女,论起辈份,铁勒得给大秦皇帝叫上一声爷爷。
不过这个母族带给铁勒的可就不是助力,而是阻力了。
北元国内,相当一部分人并不想他们的皇帝血脉之中带上秦人的血脉,因而不管铁勒如何优秀,也不在他们的选项之内。
而另一部分呢,并不在乎血脉的问题,但政治之上的分歧,让他们与铁勒更是势同水火。
铁勒主张完全效仿大秦的制度建立纯粹的中央集权体制,而不是眼下北元这种四不像。
这个主张触及到了北元相当一部分贵族的根本利益,这些人自然不能容铁勒上位,铁勒继位,就代表着他们的末日。
铁勒现在的压力很大。
大哥哲别两年时间一直伴在皇帝身边,出谋划策,冲锋陷阵,屡立功勋,长期相伴左右,感情自然便会增厚,而且那功劳,是一件件地所有人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楚的。
老三阿可敦坐镇燕都,镇压国内,同时筹措物资供应军队,北疆抗胡之敌打得顺风顺水,眼见着便要完全将东胡和北胡彻底压服,阿可敦自然是劳苦功高。
倒是铁勒这里,两年平平静静,啥事儿也没有。外人却是看不到铁勒为了维护这份平静所付出的努力与辛苦。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可有的时候,没有赫赫之功,就代表着你没有出头之日。
铁勒很清楚,如果他不能在短时间内做出耀眼的功绩,等到北疆之战结束,大军回转燕都,论功行赏之日,他只怕就要被边缘化了。
挟带着征服两胡的威望,皇帝的兵锋下一步绝对是要指向大秦的,从北疆返回的那些骄兵悍将需要给他们一个继续战斗的疆场,那些刚刚降伏北元的东胡、北胡降将们,需要在新主人面前显示自己的能力,立下足够的功劳以站稳脚跟。
那么,谁才是这场南征之战的主角呢?
在北疆决胜千里的大哥哲别?
还是燕都运筹帷幄的老三阿可敦?
还是一直与大秦对峙的自己?
铁勒盘算来盘算去,自己都落在了下风。
一纸诏令,走马换将,自己便只能老老实实地回到燕都,坐一个混吃等死的闲散宗室。
可即便自己愿意去当一个这样的人,大哥和老三便会放心吗?
不会的。
但凡是参与到了争夺这把椅子的皇子,除了最后成功的那一个,剩下的,全都只有死路一条。
策反宝瓶州的严圣,始于一年前。
水滴石穿啊!
整整一年,随着大秦国内形势渐渐严峻,而大元在北疆节节胜利,严圣终于作出了决断。
只要彻底降伏了严圣,拿下了宝瓶州,那么大元的军队,就能像一把锲子一样插进关外,并将关外分成两个部分,以严圣的水师船队为辅,大元军队可以随意出击,而令狐野将彻底地顾此失彼。
令狐野可不是大秦的忠臣。
形式不对,这家伙到时候便只有两条路可以选。
第一,投降大元。
第二,放弃关外,带着他的军队退入关内。
铁勒猜令狐野肯定会选择第二条路。这是一个枭臣最有利的选择。也是铁勒最希望他选择的一条路。
因为令狐野选择了这条路,就意味着他必然要与长安决裂,除了造反,他别无他途可以活命。
十万关外精锐入关,大秦就要彻底乱套了,这对于他来说,就是喜上加喜。
在他的策划之下,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关外纵横上千里的土地,数百万子民,而且造成大秦内乱,为下一步大元进攻秦国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这样泼天的功劳,岂是大哥那个武夫砍几千个脑袋能比的?是老三那个阴人整日鬼鬼祟祟装出一副礼贤下士的家伙能比的?
此行有风险吗?
当然是有的。
但比起巨大的收获,这点子风险当真不值一提。
不是铁勒看扁了严圣,而是在当今状况之下,严圣还真不敢动他一根寒毛。
他严圣可不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光棍汉,严家扎根关外数百年,身家性命可都在宝瓶州。
明面之上,没有人敢动他铁勒,而暗底里,他自然也做了一些其他的安排来保证自己的安全。
上兵伐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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