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天师府,摘星台。
在那背剑小道童现身后,又有一位故意以水云烟霞遮掩面容、身段的女子,在那台阶底部施了个万福,然后得了天师法令,她这才缓缓登高,当她踏上台阶之后,障眼法便自行消散,露出真容,虽然一身羽衣女冠装束,却仪态万方,天然妩媚,眉心处一粒红痣。
她不但是这浩然天下,也是数座天下境界最高的一头天狐,担任龙虎山天师府的护山供奉,已经三千年之久。
在龙虎山中,化名炼真。
早年龙虎山大天师下山云游,她就偷偷跟随才是弱冠之龄的年轻道士,假装一位村姑,大天师也故意不揭穿她身份,准许她远远跟随,更默认她旁观自己的修道之法,在那之后,年轻天师云游四方、一路斩妖除魔,整整甲子光阴,她借助天师的功德庇护,得以躲避过数次天劫,她最终自愿跟随大天师一起进入龙虎山修行,作为回礼,大天师亲手钤印法印,使得她扛下天劫。
登台其上,高临天极,仿佛一伸手就能够摘星揽月。
天狐炼真登上摘星台后,却立即止步不前,没有走近那位年轻容貌的大天师,主要还是她天生敬畏那位化名无累的背剑道童。
剑修作为山上四大难缠鬼之首,尤其是剑仙的飞剑斩头颅,一剑破万法,杀敌也好,斩妖除魔也罢,可不是那些志怪小说和稗官野史的凭空杜撰。
而那位小道童正是仙剑“万法”化身人形。
炼真被摘星台禁制压胜,又不好运转神通与之抗衡,便取了个折中法子,现出半数真身,十条巨大的雪白尾巴,匍匐在地,一路垂下台阶,几乎将整条摘星台的登高道路给掩盖住。
年轻道士转头,与那天狐微笑点头致意。
炼真赶紧还礼,很见外地打了个道门稽首,在摘星台下,她以大天师身边婢女自居,登台之后,在那位最不近人情的剑灵无累身侧,炼真只得勉强以道友自居,省得惹来对方不快。
炼真与那无累几乎从不言语,双方打照面的机会其实也不多。
大天师与他们两位都称呼以道友,平辈相交,从不视为侍从、婢女。
炼真知道为何今天大天师要与无累相聚此地,登高远望那座位于浩然天下西南方的扶摇洲。不过如今扶摇洲是蛮荒天下版图,相信哪怕是以大天师的道法,施展掌观山河神通,依旧会看不真切。
大天师继续先前话题,“我打算持印走一趟桐叶洲。你留在这里看护山门。”
无累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嗓音冷清,“如今天下形势,已经值得你涉险行事不假,但是千万别死在那周密手上,不然还要我来斩你不成。”
炼真忧心忡忡,她想要劝说一番,又哪里敢在这种大事上对主人指手画脚。
就如主人昔年亲口所说,人间时时玄妙,处处被压胜,修道之人,道法越高,脚下道路只会越来越少,山上天上则风越大。
每一个身不得已,每一次心不由己,都有可能身死道消,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与那光阴长河万古同寂寥。
至于那个小道童的冷漠神色和言语内容,炼真倒是见怪不怪了,剑灵虽说是名义上的侍从,但是大道纯粹至极,几乎没有后世所谓的半点善恶之分。
年轻道士伸手轻轻虚提一物,腰间便现出一支青竹笛,铭文却取自世间仿古风字砚的八字开篇,“大块噫气,其名为风”。
龙虎山当代大天师,赵天籁。
中土神洲十人之一,排名犹在符箓于玄之上。哪怕争论不休的浩然十人,他都必然有一席之地。
五雷正法,有那万法之首的无上赞誉。龙虎山历代大天师,本身就是当之无愧的世间雷法第一人。
一剑破万法。
可四把仙剑之一的“万法”,本身又被赵天籁持有。
赵天籁不但是龙虎山历代天师当中最长寿之人,如今道法之高,更是仅次于那位远游天外、不再归来的开山祖师,况且赵天籁还被浩然天下视为最有希望跻身十四境的几人之一。
只不过世事无常,拥有一把仙剑的修道之人,反而出剑次数,远远不如一位山上的寻常剑修。
有好事者专门算过三把仙剑的现世次数,白也从大玄都观孙道长那边借取仙剑“太白”之后,递剑次数,应该不会超过十次。
青冥天下那位白玉京真无敌,在漫长的修道生涯当中,更是撑死了只有一手之数。此外与那些已算山巅强者对敌,依旧根本用不着带上那把“道藏”。其中最近一次,便是剑落玄都观。道老二身披法衣,与号称道门剑仙一脉祖庭所在的大玄都观问剑。至于与那飞升天外天的阿良,双方较劲,更是赤手空拳,一个无趁手佩剑,一个就舍了仙剑不用。
而摘星台上这位龙虎山大天师,出剑次数相较于前两者,算多的。大致是下山云游后,在每一境递出三五剑。
至于第四把仙剑,浩然天下知晓内幕的山巅修士,一样屈指可数,赵天籁因为拥有一位剑灵,加上精通推衍,所以刚好算一个,不但知道那把仙剑名为“天真”,还清楚此剑既不在南婆娑洲镇剑楼,也非三千年前斩龙之人所持长剑,而是遗留在了剑气长城,万年之久。
至于那位横空出世又如彗星迅速陨落的斩龙之人,身份名讳,都是不小的忌讳,只知道他来自一座至今还是封禁闭关的上等福地,却与兵家初祖有着牵扯不清的大道渊源。不管如何,斩龙期间,还能够教出白帝城郑居中这样的弟子,此人都算名垂千古了,说不得后世繁杂野史,此人都会一直占据着极大篇幅和极多笔墨。
赵天籁转头笑道:“炼真道友,那桐叶洲好像有位与你算是同道。”
炼真轻轻点头,“她与我同道不同脉,与白先生身边的青婴是同脉。”
这条天狐始终嗓音轻柔,不敢高声言语。委实是那无累道友,蕴藉剑意,太过惊人。
作为四位剑灵之一,本身杀力相当于一位飞升境剑修的远古存在,又绝无人之性情,对于一旁炼真这类精怪魅物而言,实在是有着一种天生的大道压制。
远古神灵高高在天,在人族出现之前,碾压斩杀最多的,就是大地之上的众多妖族。
其中唯独那些真龙,才被神灵稍稍高看一眼,收拢在昔年天庭五位至高神灵之一的麾下。
天庭共主。
持剑者。地位类似后世剑气长城的刑官,或是山上祖师堂的掌律人。
披甲者。类似剑气长城的隐官,洞察天地万事万物。
火神,管辖万古星辰。
水神,看守光阴长河。
除此之外,还有十二尊高位神灵,动辄提挈天地,拖拽星辰。其中又有两位,掌管飞升台,负责接引地仙,以人族之身,成为神道真灵,也就是后世所谓的位列仙班。
先有剑术和神通落人间,人族不断崛起登高,通过飞升台跻身神灵的存在,数量越来越多。
然后出现了一场水火之争。这就是杨老头对阮秀、李柳所谓的你们双方罪责最大。
再有持剑者负责破甲。传闻两者皆已陨落,而且按照常理,确实理当如此,这也是杨老头为何始终将她视为以剑灵姿态延续万年的缘由。加上她自己又故意以剑侍姿态存世,
最终三教祖师与兵家老祖,四人联手登天最高处,打碎旧天庭。
无累难得有些犹豫。
赵天籁说道:“不得不承认,跻身十四境,确实比较难。”
老秀才的合道天地,是凭借圣贤功德与山河合道,与天地共鸣。
亚圣更早凭此合道中土神洲,一洲山河,就是浩然天下的半壁江山。
白也的十四境,大道契合,却是白也自己心中诗篇,简直就是让人叹为观止,某种意义上,比起合道天地一方,让人更学不来。后世唯一一个被读书人视为才情直追白也的大文豪,一位被誉为万词之宗的风流人物,却也要感伤一句“诗到白也,堪称人间幸运,诗至我处,可谓一大厄运”。
此人尚且如此自嘲,不得不转诗为词,还让旁人与后世,如何敢以诗词合道?
醇儒陈淳安,肩挑日月,心中光明,是要与心中圣贤道理真正合道。
蛮荒天下那位已经死在战场上的荷花庵主,辛苦炼化月魄,是想要进入浩然天下,与更多福地洞天的明月不断合道为一。
火龙真人,身为龙虎山天师府半个自家人的外姓大天师,被浩然天下练气士誉为火法、水法和雷法三绝,反而合道不易。
符箓于玄,欲想合道之物,是酒葫芦里的半真半假的那条心相“星河”。
远古道家曾有楼观一派,结草为楼,擅长观星望气,故而名为楼观,于玄对这一脉道法造诣极深,而且楼观一脉,与火龙真人,大道缘法不浅。火龙真人和符箓于玄,两人成为挚友,不单单是性情相投那么简单,切磋道法,相互砥砺,未尝没有那大道同行、联袂跻身十四境的想法。
赵天籁轻轻叹了口气,轻轻一挥袖,稍稍打开禁制,免得到时候给某人找到由头叫苦喊冤。
小道童都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炼真最为后知后觉,她也最是无奈。
炼真小声问道:“我去待客?”
大天师没好气道:“待什么客,他是主人我是客人。”
三座学宫,中土穗山,镇白泽楼,白也在第五座天下打造的草堂……此人哪次不是反客为主,表现得比主人还主人,恨不得以主人身份拿出家底来帮忙待客。
龙虎山天师府内宅禁地。
此地禁制森严,犹胜符箓于玄的祖山。
一个鬼鬼祟祟的老秀才偷摸而来,先不去摘星台,而是心中默喊几遍,主人不应,就当答应了,给他直接来了大天师的私邸内宅,总算没好意思直接跨门而入,而是站在前厅外,停步仰头,悬有赞颂当代大天师仙风道骨、道德清贵的一副对联,老秀才啧啧称奇,真不知道天底下有谁能有这等生花妙笔。当代大天师也是个眼光好的,舍得摘下原先那副内容一般般的楹联,换上这副。
楹联内容,口气极大。
道尊德贵法高通天,吾在此山中。羽衣卿相仗剑危坐,仙风契清凉,我不知道谁知道。
镇妖伏魔心系凡间,万邪退散去。黄紫贵人悬印御风,神骨压五岳,谁不修行我修行。
横批则是“天人合一”。
若是入门再去中厅,就是那头天狐的修道之地了。
后厅则是当代大天师的问道之地。
遥想当年,先生跟几个弟子一个个在墙角根那边喝了酒,拿手当扇子使劲散酒气,就聊到了天师府的这头天狐,有猜是九条还是十条尾巴的,也有猜测那狐仙,是不是有心想要与大天师结成道侣而求之不得的,最后便问先生答案,老秀才当时还名声不显,哪里有钱去游历天师府,一些个说法,都是从野史杂书上边搬来的,连老秀才自己都吃不准真假,又不好胡乱与弟子瞎掰,只说子不语怪力乱神,教一个少年大失所望,后来老秀才成了名,出门都不用花钱了,自有人出钱,隆重邀请文圣去各地讲学传道,老秀才就专程走了一趟龙虎山,偏不乘坐那仙家竹筏渡船,选择手持青竹杖,徒步大摇大摆上了山,当时天师府摆出那阵仗,真真了不得,前无古人不敢说,前无几个古人,老秀才问心无愧。
只见当时那条神道两旁,皆是黄紫贵人和各大宫观、道庵的修道神仙,而且人人既惊且喜,惊讶的是文圣在这之前,从不踏足儒家学宫书院之外的仙家府邸,所以算是为龙虎山破例了,而且据说还是文圣主动与天师府递交文书,饶是龙虎山这般道门圣地,都由不得修道人不欣喜几分。喜的是当然是文圣驾临龙虎山,而且当时正值再次赢过三教辩论,更有那接连两桩惊世骇俗之举,一桩是去往天幕,伸长脖子请那道老二往这里砍往这里砍,再就是辩论结束后,有请释道两祖落座。
老秀才高居文庙第四神位,连赢两场争论,故而那时候文圣出人意料莅临龙虎山,以至于连大天师都破天荒亲自在山门迎接。
最终老秀才与当代大天师一起坐在那前厅,老秀才一边以诚待人说着天地良心的肺腑之言,眼光却一直斜瞥中厅,每喝一口茶,嘿嘿笑一声。
老秀才总算没好意思径直跨过门槛,转去别处逛荡起来。
将龙虎山祖山当做了自家庭院一般,反正道理是有的,与主人太过客气不算好客人。
老秀才忍不住回望一眼楹联和横批,不枉费自己当年连刷子、浆糊都一并带上山了,都不劳驾大天师费力张贴。
什么叫客人,这就叫贵客!
去了那龙虎山祖师堂所在的道德殿,悬挂历代祖师挂像,还有十二尊陪祀天君,除了首代大天师的两位高徒之外,其余都是历史上龙虎山的外姓大天师。
祖师堂内大柱上盘踞有八条符箓金龙,传闻仙人只要帮忙点睛,再嘘以白云,便有龙从云生,出门去镇压一切入山犯忌妖邪。
老秀才唏嘘一番,龙虎山的开山祖师,确实豪杰,当年礼圣率领众人远游征伐神灵余孽,虽然成效不大,毕竟天外之大,无法想象,禁制之多,更是无比夸张,可其实惨烈厮杀是很有几场的,龙虎山第一代大天师就是在归途陨落,而此人的身死道消,又很大程度上导致了龙虎山在后世,最终失去了“符箓为首”的说法,不过也绝对算不得符箓于玄乘人之危,大道补缺罢了。
老秀才便在门外作了一揖,权当遥遥祭拜先贤。
一口天井,名为镇妖井,井口悬有一块玉璞镜。关押着被天师府各地镇压、拘押回山的作祟山精-水怪。
天井四周围有一圈白玉护栏,雕刻有雪白蛟龙在内的九尊异兽,是历代天师府黄紫贵人炼化的雷电之精。
一座从不开启的大殿,大门上张贴有历代大天师以信物天师印层层加持的一道符箓,传闻里边镇压着无数凶祟邪魔。
历代大天师,一生中会有前后两次钤印,分别是在接印时与辞印时。
大天师私宅后院,还种植有一棵树影婆娑的千年老桂,高出院墙太多,老秀才在地上瞧了半天,还是没能找到一块石子。
这棵桂树,是大天师昔年仗剑游历宝瓶洲之时,偶然所得的一枝正统月宫种。用桂子酿造出来的桂花酒,埋在水云间,拿来待客,山上一绝。
至于那次跨洲远游,赵天籁当然是去砍那个一路远遁的琉璃阁阁主粉袍客。是白帝城郑居中的小师弟又如何,天籁老哥照砍不误。
龙虎山大天师背剑下山,本身就是一种对白帝城的遥遥威慑。当然那位怀仙老弟,也极少讲究什么同门之谊就是了。
老秀才很少佩服他人的胆识,但是这个如今化名柳赤诚的家伙,相当可以,与那陆沉半个首徒的桂花岛老舟子,是同道中人。
惹过龙虎山大天师,挨过符箓于玄的一道龟驼碑符箓,在宝瓶洲好不容易脱困,又陆陆续续惹过小齐和小平安,还有道老大之一的李希圣,水神李柳……
真是条好汉,真是个人才啊。
他娘的下次见面,先喊郑居中一声老弟,再喊你柳赤诚一声柳兄都成。
毕竟白帝城与文圣一脉,一向关系不错。只是老秀才再一想,就又难免悲从中来,与魔道巨擘关系好,
敕书阁。
是保存中土文庙圣贤、各大宗门仙府所赠送匾额、楹联,储藏各国皇帝圣旨诏文书信以及请神宝诰之所。
阁内珍藏金书玉牒青章无数,文运之浓郁,龙气之充沛,用老秀才的话说,就是让人只看一眼就要转头不看,看不得看不得,看多了容易眼馋。
老秀才突然有些神色尴尬,负责看守此处禁地的一位貌美女冠,面容年轻,却在天师府辈分极高,她本身就坐镇小天地,加上是仙人境界,她敏锐察觉到老秀才的一丝气象,立即现身在门口,打了个稽首,非但没有与擅闯此地的老秀才兴师问罪,反而以心声轻声问道:“文圣老爷,敢问左先生是否无恙?”
老秀才跺脚道:“我这弟子猪油蒙心睁眼瞎啊。当年如何舍得对赵姑娘的那位嫡传出剑伤人,将那剑仙胚子带回龙虎山,与赵姑娘好好商量有那么为难吗?!”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骂过自己的弟子,老秀才这才再收敛神色,小声安慰道:“左右那痴子还好,让赵姑娘担心了。”
女冠松了口气,笑道:“我那嫡传,身为黄紫贵人,却滥施道法,出剑无理,若是落在我手上,只会责罚更重。”
老秀才笑呵呵道:“我自个儿逛去,不耽误赵姑娘清净修道。”
女冠轻轻点头。
龙虎山大天师,是她的兄长。
其实天师府可谓枝繁叶茂的黄紫贵人们,绝大多数都不是真正的修道中人。所以辈分一事,比较特殊,分祠堂家谱和道牒辈分,更奇怪之处,在于后者需要迁就前者,而不是前者为后者让道。所以她与赵天籁在两个辈分上都一致,在龙虎山天师府极其罕见。
老秀才离去后,还是有些痛心疾首,但凡左右稍稍开点窍,自己这位先生就要跟着小小沾光,勉为其难当那赵天籁的半个长辈了,那么你左右的小师弟,岂不是就与龙虎山大天师是半个平辈?再使得落魄山与龙虎山成了半个姻亲,这龙虎山还不得开心坏了?
一座百花园。相传是历任大天师游览百花福地,福地花主和十二神主们精心培育的一本本花卉,作为礼敬天师府的礼物。
有一座小雷池。位于一方巴掌大小的砚池当中,底部铭文第三雷池。此物看似不起眼,实则有第三池的说法,品秩仅次于倒悬山那座洗剑池,以及一座传闻遗落在北俱芦洲某地的雷池。
一直被搁置在大天师书案上,天师府每年都会有开笔仪式,若是大天师闭关或是远游,就交由天师府黄紫贵人嫡传,代为持笔“蘸墨”,书写一封封金书符箓,除了自家之用,其余或赠王朝君主,或送山上仙人。一张五雷正法符箓,无论是帝王君主用来转手赏赐给山祠水府,镇压山河气运,还是被宗门祖师堂赐给谱牒嫡传,当做一件护身的攻伐至宝,都功效极为显著,被奉为至宝也就丝毫不奇怪了。
不谈那几座牵连众多龙脉、山峰的山水阵法,光是那来历不明、用途难测的二百仙蜕悬棺在崖,就是一种莫大震慑。
只说那摘星台外边三座高低不一的云海,便各有讲究,各有一尊某种意义上属于大道显化而生的雨师,雷将,电君,分别负责坐镇云海其一。
这就是一座山巅仙府,苦心经营数千年的深厚底蕴。
历史上龙虎山声势最为鼎盛时,有那十大道宫,八十一座道观,此外犹有浩然天下六洲五十国,其中囊括了中土神洲的十大王朝,纷纷耗费巨大财力,都要在此建造道院、道庵,宣扬道法,将国内最拔尖的修道种子送入此山修行。
所以那个时候的龙虎山,不但有“天下道都”的美誉,还在名义上主领三山符箓,掌管天下道教。
符箓丹鼎不分家,反正都在龙虎山。
香火道脉悠长,绵延八千年。
论摩崖石刻和题咏碑碣之多,不计其数,龙虎山只输穗山。
论家底,比起自家关门弟子的那座落魄山,龙虎山确实暂时还是要略胜一筹。
问题上龙虎山藏着这么多不太用得着的好东西,借也借不来,搬也搬不走啊。说到底,还是串门次数太少,积攒下来的香火情不够。
也就是亏得左右不在身边,不然先生肯定有话要说,老秀才有道理要讲。当学生没话说,顶好顶好,可是怎么当的师兄?
一个心湖涟漪,龙虎山大天师问道:“看够了没?”
老秀才哈哈大笑,一步跨到摘星台的台阶地步,见着了那十条雪白狐尾铺地的绝美画卷,哎呦喂一声,高声大呼道:“炼真姑娘,愈发俊俏了,美不胜收,龙虎山十景哪里够,这般雪压摘星阁的人间美景,是龙虎山第十一景才对,不对不对,名次太低……”
炼真赶紧运转神通,收起那十条狐尾,瞬间来到台阶底部,稽首行礼,与那管着敕书阁的女冠仙人一样,敬称老秀才为文圣老爷。
老秀才笑着摆手道:“又不是啥外人,炼真姑娘如此客气作甚,都要让我心中惴惴了。”
赵天籁来到站在第一级台阶上,与老秀才并肩而行,一起缓缓登高。
小道童盘腿坐在摘星台边缘,自顾自远眺云海,只当没老秀才这人。
老秀才轻声问道:“当年为何拒绝火龙真人的提议?不让那小道士继任外姓大天师?龙虎山亏,天师府更亏。凭那火龙真人的脾气,哪怕就此卸任了职务,却肯定只会比以往更加护道龙虎山。”
赵天籁反问道:“我若是就此身死道消,或是跌境到仙人,一个年纪轻轻且境界不够的外姓大天师,空有其名,却需要早早挑起许多山上恩怨,对他们师徒二人都不是什么好事。与其被大势裹挟其中,还不如让年轻人走自己的道路。如此一来,火龙真人也不用对龙虎山心怀愧疚。当是一场好聚好散吧。”
天下道法,群峰竞秀,各有各高。
赵天籁对那符箓于玄,对火龙真人,皆是如此看法。
许多天师府的黄紫贵人,至今仍是看不开一个“符箓”头衔,也算情理之中,可若是身为大天师的赵天籁都要一门心思拘泥于此,龙虎山道统才是真正的危机暗藏。非是全然不争,而是争在大道更大处。不然若有别家山峰高起平地间,龙虎山就要一剑砍去山尖,或是一印拍碎秀木,或是那于玄一枚符箓压山巅,火龙真人一袖移山……如此一来,浩然天下本土道统数脉,干脆认了那白玉京三脉作祖宗算了。
老秀才小鸡啄米,使劲点头,“对对对,豪杰不谈利弊,只认定个心中是非,大道大道,总不能只是嘴上说说,脚下却偷偷使绊子。”
老秀才这种话听了就算。
赵天籁直接问道:“为白也而来?”
老秀才没有藏藏掖掖,与龙虎山大天师抖搂什么小心机,只会弄巧成拙,所以直截了当说道:“老头子在穗山的作为,你肯定看得出来,我那弟子左右,被萧愻掣肘太多,而离开南婆娑洲的陆芝,终究难敌刘叉,所以说来说去,扶摇洲战场,最后就只是白也与于玄,两人面对蛮荒天下的七位王座。刘叉一旦倾力出剑,定会使得一洲山河变色。”
跟在两人身后的炼真欲言又止。
老秀才苦笑道:“我也不是大天师一定要如何舍生忘死,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嘴歪心斜,大义不真,念不正道德两个字,我只是希望大天师尽力而为,已经足够,很够了。比如哪怕救不下那白也,好歹也救一救于玄,龙虎山单凭此举,以后浩然天下,尤其是你们道门符箓派内部,关于‘符箓’二字之归属,就不会吵得那么面红耳赤了。吵来吵去,真会死人的,这么多年以来,山上人山下事,惹来多少笔大大小小的糊涂账了?当然,我只是随便举个例子,大天师如何不为难如何来。”
赵天籁更无藏掖,说道:“我打算走一趟桐叶洲,不会更改了。”
老秀才点点头,“极好了。当得起那横批。我相信龙虎山道脉,当真会如那龙虎山志所言,‘道都吾山,愈久愈昌’。”
赵天籁笑道:“老秀才真是忙碌命。”
老秀才弯腰坐在那小道童身边,说道:“忙忙碌碌,不至于庸碌到一事无成,哪怕只成了一事,就很不错了。”
赵天籁盘腿坐在一旁。
小道童已经站起身,不愿与那老秀才凑一堆。
老秀才问道:“要不要喝酒?”
赵天籁说道:“你请我喝?”
老秀才不说话。
赵天籁手持青竹笛,说道:“那些桂花酒酿,你喝一坛,当我请你的,其余的都劳烦给我放回原位。”
老秀才就等这句话了,抬起手,立即从袖中滑落一壶酒,当然不是贪图这点山水草木灵气,而是真馋这酒味。
老秀才喝了一口酒,“其实白也当初剑落一洲,我就知道是个什么下场了。现在一心所求,就是让那个最糟糕的情况,变得稍稍好些。”
比如于玄能活,最好还是那个符箓于玄。又比如白也能不至于全死。哪怕从此浩然天下就要少去一位剑仙最得意,哪怕白也甚至都不在浩然天下了,可只要“白也”还在,好歹老秀才他自己不用多喝一壶心碎酒。白也在哪里,都是白也,还是那个好似教天下李花白也的白也。
赵天籁吹奏竹笛,果真天籁。
黄鹤盘旋众山巅,青鸾翱翔云海上。好似一粒粒青黄珠子,滚动点缀白珠帘。
老秀才一边喝酒,一边以诗词唱和酬答。
凿开风月长生地,修得金霞不老身。紫府黄衣天上籍,碧桃开出天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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