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兵部尚书刘大夏上奏章,京城的喧闹持续数天不止。不仅仅是御史们纷纷上书陈述己见。报纸上的“骂战”更是呈现着你来我往、大战三百回合的趋势。
报纸不像奏章,作者需要有御史的身份或者在朝廷中有点份量才可以畅所欲言。
在报纸发文章只需要读书识字,文字通顺得到报社编辑的认可就可以。
实话说,如今御史的奏章在舆论上的影响力还真不如某些在报纸上影响力的作者。“风闻奏事”的权限被压缩到极致。他们更多的是履行弹劾程序。
报纸的出现让御史们成为政斗“工具人”的价值大大降低。而其作用正体现在纠察“吏治”之上。
午后时分,李兆蕃脚步匆匆的走进李东阳的书房,躬身行礼道:“大人,刘兵部来了。”
“请他进来吧。”
李兆蕃应一声,转身离去。片刻后带着神情微怒的刘大夏到李东阳的书房中。
正月二十六日,报纸上的风波已经吵闹数天。而今日京师中下雪,正值休沐日。李东阳请同门师兄弟刘大夏前来小酌几杯。
“东山,来,这边请。”李东阳兴致勃勃的带着刘大夏到书房隔壁新建的小轩中饮酒、赏雪。
这处小轩类似于露台,四周都是落地玻璃,可以遮挡寒风又可以观赏庭院里的雪景。一片竹林正在堆满着积雪。仆人们送来温软的黄酒、下酒菜。
刘大夏拱拱手落座。他的怒气并非完全是冲着李东阳。今天上午真理报上发表了张昭的署名文章。文章对他在军事上的能力予以全盘的否认。
“如刘东山公,号称名臣,上任之初谏天子改革军事十策,然无一能有效果。原因何在?因为刘十策不懂军事也。正所谓:袖手空谈有万言,临阵决断无一成。
他一介文士,连步兵操典都不通,懂什么叫军事改革?读几本孙子兵法、武经总要就算知兵?国朝自土木堡之变后对北虏作战屡败,盖因如他这等滥竽充数之辈占据高位。”
刘大夏今天整个上午都气得火大。而他内心之中亦对李东阳有些埋怨,为何不着手压制张昭?反而在“交权”之事上和张昭合作。看看此子现在嚣张的气焰?
李东阳什么人?天下顶尖的智谋之士。笑呵呵的给刘大夏倒杯酒,“东山,其实这事和你没关系。你这是何苦来着?”
刘大夏时年六十八岁,足足大李东阳十岁,挑挑眉头,粗着声音道:“宾之,此事怎么和我没关系?我还是不是大明的兵部尚书?朝廷要设枢密院,难道我应当闭口不言?”
李东阳笑着摇头,“你啊…”慢慢的喝一口酒。
刘大夏气话归气话,心里还是明白的。张昭提出设枢密院其实是在“整”成国公朱辅、武安侯郑英。这两位手中的权柄必然会在枢密院成立之后被剥夺。
甚至可以说,一直反对张昭的定国公府都在这一手“棋”的压制之中。
本来五军都督府自镇远侯顾溥去世后朝廷就定下来调大宁总兵、定西候蒋骥接任,只是大宁都司新立,诸多事情耽搁着没调他回京。朝廷诸多武将都是盯着这个位置的。
这里面就包括定国公府。
而张昭这样一搞,五军都督府的都督们只怕要成为摆设。定国公府还做梦呢?要想掌权,那就老老实实去读大明皇家军事学院,凭借军功升起来。
否则,一个空壳子的五军都督府都督,说话顶什么用?下面人谁听?
刘大夏道:“宾之,总之将兵部的权限划归给枢密院,我是不会同意的。”
李东阳叹口气,“东山兄,此事是天子属意。我不防把话说的明白些,天子想要文武之间平衡!”
刘大夏须发皆白,沉默半响,态度依然不改,坚定的道:“天子和朝廷若想要把兵部的权限划归给枢密院。那先批准我致仕。”
他这么说还是有底气的。
明史中有一句记载:帝心方向大夏。刘大夏是弘治皇帝在马文升日渐老迈之后所倚重的办事大臣。弘治皇帝对刘大夏还是非常尊重和维护的。
李东阳很有点无奈。
其实按照天子对刘大夏的维护,很可能是顺势将其调整户部尚书。因为户部尚书侣钟也在闹致仕。而盐引这事又涉及到寿龄侯张鹤龄,天子大概率会同意侣钟致仕。
张昭再能折腾,毕竟只是个武将。天子不会倚重他来治政的。但显然刘大夏是不准备妥协。
李东阳道:“东山兄,天子要调整朝廷架构,做臣子的以致仕相逼迫、阻拦,这有何道理?东山兄莫非不要身后之名吗?”
这里面涉及到一个小细节。众所周知,明朝文官集团的力量是非常的强大,但有些话还是不能公开说的。
譬如北宋宰相文彦博公然宣称: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而这种话还真没那个明朝文官敢这么说。真当锦衣卫和东厂都是吃干饭的吗?
那么这就有一个问题,当皇帝想要调整朝廷机构时,他在法理上有没有问题?
没有的。这天下都姓朱啊!
明朝的大臣一般对皇帝瞎瘠薄搞都是软抵抗和秋后算账。譬如:成化皇帝设西厂,随意的给近臣封官,他们能怎么办?只能是不承认“传奉官”。
再比如弘治皇帝乱赏赐盐引,现在搞的有些不良商人连盐引应该交的赋税都不想交,援引的是寿龄侯的例子,户部尚书侣钟还不是只能闹辞职?
除非是废立太子这种大事,文官们会硬顶皇帝以外,其他的事那真没有硬来的。
刘大夏断然的道:“我意已决。宾之,不用再劝我。”说着,举起酒杯向李东阳敬一杯酒。
张昭在报纸上那样骂他。他这个“刘十策”的诨号恐怕要伴随他一段时间。他绝对不会妥协。另外,若兵部职权在他手中失去,只怕将来名声也好不到哪里去?
写历史的,终究是读书人。
李东阳喟然长叹,他已经预知结局,举杯道:“东山兄,请!”
初春的阳光照射在两人的身上。几十年的交情尽在其中。此时此刻,一言难尽,唯有一杯浊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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