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有多少心灰意冷、多少恋恋不舍、多少纠结反复……赵馨出嫁的日子,仍残忍无情地如期而至。
五月初一,彤云密布,阴雨绵绵。
明明是一日之晨,但天色暗淡宛若夕阳西下,又如和亲的“主角”赵馨此时的心境,阴霾冗沉,混沌不堪。
可即便如此,仍难掩无知百姓的亢奋与热情。
临安城北门外,礼乐、仪仗皆陈列完毕,一个个披红挂彩,精神高昂,静候主角登场。三千御林军以长枪为栏,将数以万计的百姓拦在街道两侧。
此刻,城门内外万头攒动,人山人海,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仿佛整座临安城的百姓尽数而来,一起见证公主出嫁的难忘时刻。
“快看!公主来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知是谁扯着尖细的嗓子大喊一声,登时吸引来众人的目光。
一石激起千层浪,吵吵闹闹的人群骤然沸腾起来,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声仿佛将天地间的空气震的嗡嗡作响,将整座临安城震的微微颤动。
此刻,纵使御林军们扯着嗓子大声维持秩序,仍如石沉大海般得不到一丝回音。
铜锣开道,仪仗先行。
五十名持刀带剑的相府护卫分走两侧,冯天霸策马游走于车队前后,凌厉的目光小心谨慎地环顾四周,左手拽着缰绳,右手扶于刀柄。
车队徐徐而来,走在最前边的是两匹旗鼓相当的高头骏马,一黑一白,头顶红绸,分外惹眼。
骑黑马的是蒙古接亲使者,苏禾。骑白马的是大宋和亲使,柳寻衣。
二马过后,是一辆四轮马车,车上乘坐的是蒙古使臣,“河西王”按陈。
再后,是几名内侍省的宦官步行相随,为首的是内侍省“右班副都知”丁轻鸿。
丁轻鸿之后,便是万众期待的公主花车,一辆由绫罗帷幔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八轮大马车。街道两侧的百姓一个个踮脚伸脖,拼命朝车内望去,却只能透过层层纱帘隐约看到赵馨的倩影,令许多想一睹公主芳容的人大失所望。
花车所过之处,无不引起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呐喊。
然而,坐在车中的赵馨却一动不动,面对热情洋溢的百姓,她视若无睹,充耳不闻。俨然,赵馨此刻的心情,与周围的热闹格格不入。
花车过后,是整整十车奇珍异宝,乃大宋朝廷为赵馨准备的丰厚嫁妆。
实则,这些“嫁妆”与西府谈判时赠予蒙古的军饷钱粮相比,不过是九牛一毛。
车队最后,是两辆平庸无奇的马车,分别是东府侍郎贾大人与枢密副使钱大人的车驾。二位大人奉皇上旨意前来送行,故而走在队伍的末端。
此刻,赵元与贾大人同乘一车,白锦与钱大人同乘另一车。
两车左右,分别跟着十几名东、西二府的小吏、护卫,秦卫、丁丑亦在其中。
至于隋佐和徐广生,此时正率兵于城门外迎候。
马车内,赵元不时撩开车帘望向水泄不通的街道,感慨道:“今日之盛况比我们预想的还要热闹。”
贾大人讳莫如深地说道:“身逢乱世,越是热闹的地方越是危机四伏。天机侯应该知道,如今的临安城……并不太平。”
只此一言,令赵元脸上的笑容登时凝固,尴尬道:“大人放心,只要柳寻衣离开临安,那些闹事的江湖人定会一哄而散。”
“乌合之众就是乌合之众。”贾大人冷笑道,“平日里尽干一些偷鸡摸狗的下流勾当,如今柳寻衣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他们为何不出来追杀?只是嘴上喊的热闹,实则皆是无胆鼠辈。”
“今日的排场,内有数千御林军披坚执锐,外有蒙古铁骑与禁卫营严阵以待,任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在这个节骨眼上跳出来闹事,不是活腻了就是脑袋有毛病。”
忽然,贾大人话锋一转,饶有兴致地问道:“天机侯,你说……柳寻衣会不会带着公主半路私奔?”
“这……”赵元心中一紧,踌躇道,“应该……不会吧?毕竟是按陈、苏禾替他作保,如果柳寻衣做出什么混账事,他二人在蒙古大汗面前也不好交代。”
“苏禾是练武之人,身上的江湖气极重,因此很容易被柳寻衣蒙骗。至于按陈……从始至终被蒙在鼓里,对柳寻衣更是一无所知。”贾大人叹道,“如果出现差池,蒙古大汗一定会将这笔烂账算在我大宋头上。毕竟,掳走他们王妃的人如今可顶着‘大宋和亲使’的头衔,是正儿八经的朝廷使臣。”
“既然如此,皇上为何将‘和亲使’的头衔赐给柳寻衣?”赵元费解道,“论官阶、地位,他远远不够资格。”
“一者,徐广生作为护卫将军,已在送亲中占据半壁江山。他是西府的人,皇上为平衡东、西二府的功劳,必然要从东府挑选一人担任‘和亲使’。一文一武,功劳各半。”贾大人无奈道,“东府送亲的人,除柳寻衣之外只剩冯天霸。论官阶地位,冯天霸是相府护卫,比柳寻衣更不如。因此,除柳寻衣外皇上别无他选,总不能让丁轻鸿一介宦官充当我们大宋的‘和亲使’吧?”
“东府人才济济,何不再派一人……”
“这是第二个原因。”贾大人打断道,“此去送亲绝非游山玩水,一个不小心就是有去无回,试问朝中文武谁愿去?谁敢去?依照礼数,如此重要的和亲,皇上应派一位重臣甚至是王爷担任‘和亲使’。然而,昔日有‘徽钦二帝’的前车之鉴,万一蒙人效仿金人将他们扣为人质,当如何?再者,王爷与朝中重臣大都手握机密,万一被蒙古人逼问出来,又当如何?”
“贾大人所言极是。”赵元不可置否,“如此想来,唯有派一位无关紧要的人前去送亲最为稳妥。”
“是啊!皇上赐柳寻衣莫大殊荣,其实也是顺水推舟。柳寻衣毕竟是蒙古人的‘朋友’,给他面子就是给蒙古人面子。”
“唉!想我堂堂大宋,如今竟沦落到看这些鞑子的脸色,实在是……”
“嘘!”话音未落,贾大人赶忙用手捂住赵元的嘴,提醒道,“天机侯,千万慎言!”
“二位大人,我们到了!”
当贾大人与赵元叙谈之际,一路摇晃的马车渐渐停稳。紧接着,车帘外传来秦卫的声音。
此刻,送亲的车队停在北城门外三里之地。隋佐的八百铁骑与徐广生的三百精锐亦在此处。
在护卫们的搀扶下,贾大人、赵元、钱大人、白锦相继钻出马车,朝迎面而来的按陈走去。
“河西王”按陈,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与其他蒙古人的感觉不同,他又瘦又高,言谈举止颇有几分中原人的儒雅之气,待人接物十分随和,给人一种极易亲近的感觉。
按陈虽年纪不小,但耳聪目明,精神矍铄,与贾大人、钱大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谈笑风生亦是行云流水,游刃有余。
几位大人在一边寒暄道别,另一边苏禾、柳寻衣、徐广生、冯天霸、隋佐及其副将陶阿木亦在相互认识。
“不如我们大家彼此介绍一下!”似乎感受到几人的气氛不太融洽,苏禾主动打破僵局,向柳寻衣说道,“隋将军是老朋友,柳兄弟早就认识。旁边这位是他的副将陶阿木。”
“这位是护卫将军徐广生!”柳寻衣引荐道,“那位是相府的护卫统领冯天霸。曾经,冯天霸在徐将军麾下任都尉一职。”
“原来是徐将军、冯统领,在下苏禾,失敬!”苏禾拱手道,“此去西北路途遥远,盼二位多多照应。”
“这是自然。”徐广生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柳寻衣,话里有话地说道,“本将奉命负责大宋方面的一切事宜,阁下如有麻烦,尽管找我便是。”
“徐将军此言差矣!”冯天霸面无表情地反驳道,“柳大人才是皇上钦点的‘和亲使’,因此大宋方面的一切事宜应由他一手安排。徐将军只管保护公主,至于其他的事,大可不必插手。”
“冯天霸,你……”
“徐将军、冯统领!”未等徐广生驳斥,柳寻衣突然插话,“都是自家人,不要让苏大哥和隋将军笑话。”
“主次不明,诸事不顺,言何笑话?”
苏禾尚未开口,一道阴阳怪气的笑声陡然自远处传来。丁轻鸿迈着妖娆的步伐来到近前,先朝柳寻衣露出一抹正邪难辨的诡笑,转而向苏禾、隋佐说道:“我可以替徐将军作证,送亲路上有关大宋的事……他说了算。”
“丁公公!”冯天霸愠怒道,“身为宦官,不在公主身边伺候着,跑到这里胡说八道些什么?冯某可从未接到命令听你们的安排……”
“哼!”
当冯天霸与丁轻鸿冷嘲热讽,唇枪舌剑之际,隋佐的表情显的愈发鄙夷,不胜其烦的冷哼一声,带着陶阿木径自离去。
尚未启行,大宋送亲的队伍已出现分歧,这一幕令不明真相的苏禾甚为尴尬。
“柳大人!”
丁丑的声音突然自柳寻衣身后响起,借此时机,柳寻衣向苏禾拱手赔罪,转而迎上匆匆而来的丁丑和秦卫。
“你们来了!”
“柳大人,你一定要平安回来。”丁丑强忍着眼泪,咧嘴露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现在我天天站桩,已经不感觉累了。下次考验我一定能顺利通过,小丁子等你回来继续教我武功。”
“好!我一定平安回来。”言罢,柳寻衣伸出小手指,笑问道,“今天要不要拉勾?”
“这……”丁丑面露犹豫,想伸手又不敢伸手,迟疑半晌,当柳寻衣欲缩手时,他突然将心一横,用自己的小手指牢牢勾住柳寻衣的手指,煞有介事地说道,“以前拉勾都不算,这次是真的。柳大人一定要平安回来,食言是小狗,我等着你!”
“一言为定!”柳寻衣心中一暖,用手揉了揉丁丑的脑袋。
秦卫站在一旁,默默注视着眼前温馨的一幕,不知为何?他挂在嘴角的笑容在听到丁丑的“誓言”后,竟情不自禁地抽动一下,不过稍纵即逝,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察觉。
“秦兄,我走了!”
柳寻衣的声音打破秦卫的恍惚,他精神一震,别无二话,直接给柳寻衣一个紧紧的拥抱。
“柳兄,千万小心!”
“你也一样,千万小心!”
柳寻衣与秦卫紧紧相拥,互道珍重,这段时间的隔阂,因即将到来的分离而变的微不足道。
二十几年的兄弟,直至这一刻才发现,此情此义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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