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宋玉依照金复羽告诉他的地址,来到位于江陵府东城闹市的中天客栈。
中天客栈,算是江陵一带最奢华、热闹的客栈之一。其名“中天”,取自诗圣杜甫的《望江陵狭隘》中的最后两句“青山各在眼,却望峡中天”。
当宋玉穿过熙熙攘攘,人流如织的夜市,来到宾客盈门,车水马龙的中天客栈时,心中不禁暗暗泛起嘀咕:“坞主行事一向低调,为何他的‘朋友’会在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与他约见?”
“这位客官,您是打尖还是住店?”
当宋玉怀着满心困惑踏入客栈大门时,一名尖嘴猴腮的伙计满脸谄笑地迎上前来,未等宋玉回应,伙计已主动拽出腰间的麻布,为他掸去靴子上的灰尘。
“我来找一位朋友,他住在天字丙号房。”宋玉一边环顾着熙攘嘈杂的客栈大堂,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是他请我来的。”
“天字丙号房……客官可是金大爷?”伙计若有所思地问道。
“正是。”说话的功夫,宋玉随手扔给伙计二两银子,道,“劳烦小二哥头前带路。”
“得嘞!大爷楼上请!”
伙计见钱眼开,对宋玉的态度愈发恭敬,点头哈腰地引着他直奔客栈二楼。
“砰、砰砰!”
“客官,金大爷到了!”行至门前,伙计小心翼翼地向灯火通明的房间喊话。
“再送十盘羊肉、两坛好酒,日后和房钱一起结算。”房中传出一道略显“妩媚”的回答。
令宋玉诧异的是,这道妩媚的声音似乎并非来自女人,而更像是一名男子。
“小的这就去准备!”伙计答应一声,轻轻推开房门,对宋玉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虽然心思忐忑,但既来之,则安之。宋玉未再犹豫,迈步进入热气腾腾,酒香四溢的房间。
此刻,一道削瘦身形坐于烟雾缭绕的铜锅后,不时从滚滚浓汤中夹出几块令人垂涎欲滴的羊肉,吃的津津有味。
“我请的人是金复羽,为何来的人是你?”
当宋玉缓缓绕过铜锅,眯起双眼欲透过层层雾气辨清此人的容貌时,那道“妩媚妖娆”的声音再度响起。
言罢,那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口中发出一道心满意足的饱嗝,而后将筷子扔在桌上,转头望向进退狐疑的宋玉。
“是你?”
四目相对,宋玉登时辨认出此人的身份,竟是昔日桃花剑岛的弟子,今日大宋朝廷的宦官,丁轻鸿。
宋玉与丁轻鸿虽然相识,却并不相熟。
“宋公子请坐!”
面对大惊失色的宋玉,丁轻鸿的反应倒是出奇平静,优哉游哉地伸手朝桌旁的空凳一指,热情寒暄:“天色已晚,想必宋公子尚未用膳。今夜丁某做东,阁下千万不要客气。”
“坞主说的朋友就是你?”宋玉将信将疑地矮身入座,目光谨慎地上下打量着阴阳怪气的丁轻鸿,狐疑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宋公子没有听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丁轻鸿反问道,“云牙镇一场突袭,丁某侥幸从死人堆里逃出来,应该算大难不死吧?既是大难不死,我当然要找一找自己的‘后福’。”
“什么意思?”宋玉心头一紧,表面上仍故作镇定,“宋某才疏学浅,听不懂阁下的高谈阔论。不如……你我开门见山,有什么话大可直言不讳。”
“丁某诚心相待,却不料宋公子竟然揣着明白装糊涂,莫非欺我年轻稚嫩?”丁轻鸿揶揄道,“云牙镇的血案谁是幕后主使,别人或许不知,但丁某却一清二楚。”
面对丁轻鸿挑衅的目光,宋玉面无表情,一字不发。
“不知是我命不该绝,还是上天庇佑。当夜,我刚刚睡下却突然腹痛难忍,不得不摸黑去外边出恭,不料在茅房中被我听到一个天大的秘密。”丁轻鸿诡笑道,“原来,金坞主早就心存复国之志,而且在江南藏兵十万欲伺机而动。没想到宋蒙和亲,令本来有利的局势急转直下,因此才派人偷袭云牙镇,欲截杀按陈和赵馨,从而破坏两国交好。”
丁轻鸿此言,令宋玉心惊肉跳,全身的血仿佛瞬间凝固,掌心更是忍不住地冒汗。
“你可知是谁如此不小心泄露秘密?”丁轻鸿故意卖关子,“正是昔日天山玉龙宫的两位旗主,丁傲和董宵儿。若非我侥幸听到他们的谈话,并早在他们动手前先一步逃出云牙镇,恐怕我也会像那些蒙古人一样,不明不白的死在被窝里。”
此刻,宋玉的心中七上八下,眼中情不自禁地闪过一抹凌厉杀机。
“听说……阁下如今已成为皇上面前的红人,在皇宫内混的风生水起……”
“咔嚓!”
宋玉话音未落,丁轻鸿突然眼神一狠,手中的酒杯被他捏成粉碎。
见此一幕,宋玉不禁眉头微皱,眉宇间浮现出一抹隐晦莫名的思量之意。
“不要在我面前提起朝廷,更不要在我面前提起皇宫!丁轻鸿一改之前的镇定,露出咬牙切齿的阴戾模样,“他们欺我太甚,我迟早要他们血债血偿!”
俨然,对于自己被西府出卖,又被万仞山强迫变成阉人,丁轻鸿表面上逆来顺受,实则内心深处一直将他们视若仇寇,恨入骨髓。
望着毛发倒立,目眦尽裂的丁轻鸿,宋玉默不作声,悉心观察,心中的不安反而渐渐踏实几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随着丁轻鸿态度的转变,宋玉也一改刚刚的冷漠,主动为其斟倒一杯新酒,劝慰道,“既然阁下不想旧事重提,我们不说便是。”
“如今铁证如山,宋公子不会再极口否认云牙镇的事吧?”丁轻鸿平复心绪,再度向宋玉发起逼问。
“这……”稍作沉吟,宋玉忽然话锋一转,不答反问,“是与不是,又和今天的见面有什么关系?”
“我刚刚已经说过,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既然是你们害我差点死在云牙镇,因此‘后福’……也自然该向你们讨要。”
“哦?”宋玉饶有兴致地问道,“如此说来,阁下是来向我们讨债的?”
“不要说的那么难听。”丁轻鸿接过宋玉手中的酒杯,似笑非笑地说道,“我是来找你们共谋荣华富贵的。”
“什么意思?”宋玉脸色一变,直言道,“你究竟想干什么?直说吧!”
“痛快!我知道金复羽的野心,也知道你们为什么偷袭云牙镇。我的目的很简单,就是加入你们,共谋大事。”
“加入我们?”宋玉在心中反复盘算,表面上却故作懵懂,“莫非你想投靠金剑坞?”
“宋公子不必装模作样,你明白我的意思。”言罢,丁轻鸿话锋一转,戏谑道,“只不知,这件事你能否做主?”
“为什么?”宋玉并不回应丁轻鸿的暗讽,依旧自顾试探,“若论荣华富贵,阁下如今已是锦衣玉食,应有尽有,又何必冒险改旗易帜?”
“一者,大宋王朝朝不保夕,甚至连皇上也风光不了多久,更何况我们这些下人?二者,朝廷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屡屡利用我插手江湖事,甚至利用我除掉宇文修,令桃花剑岛土崩瓦解。最后,他们非但不论功行赏,兑现承诺,反而将我当成一件‘礼物’赠予万仞山这个阉贼。对我百般虐待,令我受尽屈辱,以至沦为今日这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妖人模样。此仇不报,我愧对祖宗、愧对师门,更愧对自己。我要亲手推翻大宋王朝,杀尽临安朝廷中的每一个人。若不如愿,我丁轻鸿誓不为人!”
虽是三言两语,但宋玉足以感受到深埋于丁轻鸿内心深处的仇恨种子,以及非大开杀戒而不能湮灭的滔天怒火。
“我对阁下的遭遇十分同情,但……”宋玉语气一滞,从而神情一正,毫不客气地反问道,“但这些事与我金剑坞何干?我们又为何接受你?难道只凭你刚刚说的‘秘密’?你以为会有人相信吗?”
“我虽不聪明,却也不是傻子,不会蠢到用一个毫无证据的‘真相’去威胁大名鼎鼎的金复羽。”丁轻鸿自嘲一笑,“我明白宋公子的意思,你无非想知道我能为金剑坞带来什么好处,是不是?”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个道理,想必阁下应该明白。”
“我能为你们充当大宋朝廷的内应。宋公子刚刚说过,我现在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如果你们接受我,我保证金坞主能比任何人先一步知道皇上的心思和朝廷的下一步举措。”
“这……”
“你们费尽心机的破坏和亲,是因为惧怕宋蒙罢兵言和。”丁轻鸿别有深意地说道,“因为宋蒙一旦修睦,金坞主将没有机会坐收渔利。换言之,你们的复国大业也将变的遥遥无期。”
“你……”
“没有我,你们只能被动地在送亲途中发动奇袭。但如果有我相助,你们就能在宋蒙和亲前,先一步破坏两国和谈。如此一来,你们的机会非但更多,而且胜算更大。”
不得不说,丁轻鸿开出的条件着实令宋玉动心,但由于他只是奉命前来相见,事先并未得到金复羽对此事的明确态度,因此不敢冒然做出决定。
一时间,房中陷入一片沉默。二人各怀心思,彼此踌躇不决。
“金某对丁少侠的提议很有兴趣,愿与阁下坦诚布公,促膝长谈。”
突然,门外传来一道清朗的笑声,登时令二人一愣。
门分左右,面带微笑的金复羽缓步而入,他的双手分别拎着一盘羊肉,一坛美酒。
“二位客官,你们要的酒肉来了!难得酒逢知己,今夜定要开怀畅饮,不醉不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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