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七,湘西腾族,百翠湖畔。
晌午,酒足饭饱的腾三石优哉游哉地坐在湖边垂钓,十余名持刀带剑的腾族弟子呈扇形伫立在三十米开外。一个个昂首挺胸,目光如炬,默默守护着腾三石的周全。
距腾三石不远,是一座修葺规整的坟墓。原本,百翠湖畔有两座坟。不过当腾三石得知萧芷柔就是自己的宝贝女儿“腾柔”后,便第一时间派人将她的“衣冠冢”拆尽铲平。
故而,今日的百翠湖畔只剩“腾夫人”一座孤坟。
“啵啵啵……”
“噗!”
“嗖!”
突然,平滑如镜的湖面泛起一丝涟漪,同时鱼竿下压,登时令深陷沉思的腾三石眼神一变。
手腕轻提,挥臂疾甩,长长的鱼线钩着一条活蹦乱跳的桂鱼破水而出,于半空划过一道粼粼波光,最后被腾三石牢牢抓在手中。
“又一条!”
腾三石一边兴致勃勃地摘下鱼钩,一边心满意得地喃喃自语。
然而,当他将剧烈扑腾的桂鱼扔进鱼篓时,目光却下意识地朝夫人的坟墓望去。
霎时间,一双兴致浓郁的老眼微微一滞,脸上的喜悦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抹难以名状的失落与思念。
“夫人,你生前最爱吃我做的‘腌鲜桂鱼’。可惜那时的我年轻气躁,总是不能静心垂钓。我记得,那时候你和柔儿经常在我耳边喋喋不休,连哄带骗地让我为你们钓新鲜的桂鱼。你骗柔儿说‘只有爹爹亲手钓上来的桂鱼,才是世上最好吃的桂鱼’。为此,柔儿常常抱着我的腿不停地撒娇,让我寸步难行。万般无奈,只能陪你们来这里钓鱼……那时候,我以为幼稚的人是你们,可当你们走后……我才发现真正可笑的人……是我。其实,我一直不懂你们娘俩的真正心思。你们喜欢的并不是枯燥的垂钓,而是……一家人在一起有说有笑的轻松惬意。然而,我每次都趁你们娘俩不注意,将事先准备好的死鱼偷偷藏在鱼篓里滥竽充数。经常草草了事,陪你们钓鱼的时间最长……也不过半个时辰……”
言至于此,腾三石的眼角变得有些湿润,自责道:“夫人,当初我没有好好珍惜和你们在一起的日子……真是后悔!现在,我多想用自己的余生换与你们娘俩半个时辰的团聚……不!哪怕是一炷香、一盏茶的团聚,我也求之不得。夫人啊!这条新鲜的桂鱼我钓了整整二十年。如今鱼已钓到,可你……却不在了……”
伴随着一道无尽惆怅的叹息,腾三石拂袖一抹,自嘲道:“真是老喽!动不动就流眼泪,如果你在……一定会笑我多愁善感。呵呵……”
话未说完,腾三石又将鱼饵抛入湖中,从而深吸一口气,继续道:“万幸老天爷可怜我,没有让你们全部离我而去,也没有让我变成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如今,不仅女儿回来了,而且带回一双儿女,是我们的亲外孙……老夫高兴!实在是高兴!就像……当初和你们娘俩在这里嬉笑打闹一样高兴。夫人,相信你在天有灵……一定也像我一样高兴。虽然我们的外孙眼下遇到一些麻烦,但老夫向你保证……只要有我在,天下没人敢欺负他。这段日子我见过不少‘老朋友’,也打听到一些蹊跷。清风父女狡猾如蛇,狠毒如蝎,他们想让我的外孙做替死鬼,简直是痴人说梦,我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拆穿他们的虚伪面具,将洛天瑾遇害的真相大白于天下……”
一提起洛天瑾,腾三石的眼中不禁闪过一丝若有似无的纠结,呢喃道:“洛天瑾固然卑鄙无耻,但他在临死前总算做下一件好事,帮柔儿和绝情谷洗脱江湖魔头和武林异教的污名,让她日后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如此想来,洛天瑾已自食恶果,也算死得其所。如今,柔儿已找到自己的儿女,老夫甚是欣慰。夫人,辛苦你再等我一些日子,待我将柔儿和寻衣、萍儿的麻烦统统解决,马上去九泉之下与你团聚。到时,我一定耐着性子陪你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族长!”
就在腾三石百感千愁,思绪万千之际,一道苍老的声音陡然自远处响起。
须发灰白的腾苍蹑手蹑脚地走上前来,先朝鱼篓轻轻一瞥,又朝腾三石细细打量,低声谄笑:“看来族长今日收获颇丰。”
“何事?”腾三石眉头一皱,头也不回地说道,“老夫钓鱼一向是愿者上钩,你不必嘘声嘘气,有事但说无妨。”
“是。”腾苍讪讪一笑,可声音依旧低缓,“不久前,族长命我秘密打探的事,现已收到消息。”
“哦?”
闻言,腾三石的一双虎目猛然闪过一道骇人精光,凝声道:“结果如何?”
“其实,龙象山在云南的日子并不好过,甚至……可以用‘苟且偷生’来形容。”腾苍恭敬作答,“万不得已,云追月只能将司无道、唐轩、邵元庆、无名四大护法全部带在身边。非但如此,龙象山弟子亦陆陆续续离开云南,相继进入中原。想来……云追月和龙象山在云南的‘基业’已是摇摇欲坠,朝不保夕。故而远赴中原,以求东山再起。”
“嘶!”
腾三石大惊失色,似乎难以置信:“为何如此?”
“蒙古驻守大理的统兵将军兀良合台,不喜欢自己管辖的地盘出现江湖人称霸一方。”腾苍回忆道,“此前,云追月屡次三番派人向兀良合台示好攀交,可惜‘热脸贴上冷屁股’,人家根本不睬他。”
“不奇怪,虽然龙象山在江湖中凶名赫赫,但在统领千军万马的蒙古将军眼里……不过是一群流寇。”腾三石沉吟道,“更何况,武林大会时云追月出卖过蒙古人,他们怀恨在心也是人之常情。”
“族长所言极是。”
“大理皇族作何反应?”腾三石眉头一挑,好奇道,“听说段家与龙象山关系匪浅,多年来一直相互帮衬。如今,龙象山被蒙古人排挤,段兴智……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蒙古人看似排挤龙象山,可他们的真正意图却是打压段家在大理盘根错节的顽固势力。”腾苍讳莫如深地答道,“大理投降之初,云南有许多部族不肯屈服,于是蒙古人让段兴智率军平叛。那时的龙象山鞍前马后,帮段家解决不少麻烦。如今,大理境内的‘刁民’死的死、逃的逃,纵使侥幸残存,也再难形成气候。于是,蒙古人决定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调转矛头直指云南‘最后一股’原生势力,即大理段家。但蒙古大汗与段兴智有言在先,归顺后不得斩尽杀绝,因此他们不敢直接对段家出手,以免落人口实。于是,蒙古人决定断其羽翼、挫其锋芒,将段兴智软禁在荣华富贵的笼子里,此生此世再无翻身的机会。然而,大理段家的本部势力早已消耗殆尽,兵马更是荡然无存。眼下,段家的最大羽翼,无疑是高手如云的龙象山。因此……”
“我明白了,段兴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腾三石茅塞顿开,面露无奈,“如此说来,云追月这一次是‘拖家带口’亡命中原?”
“算是吧!”腾苍苦笑道,“虽然哀牢山仍有龙象山的旗号,但……早已名存实亡。”
“难怪龙象山倾巢而出,原来如此。”腾三石将手中的鱼竿斜插进泥土,在腾苍的搀扶下缓缓起身,眉宇间浮现出一丝愧疚之意,“看来是老夫多虑了!襄儿他……是因为走投无路才会出现在中原,而非我臆想的那般……图谋不轨。”
“族长以为他……”
“我以为他和清风父女……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勾结。”
“云追月隐瞒在先,推诿在后,怪不得族长怀疑他。”腾苍耐心劝解,而后话锋一转,“对了!这几天关外的局势已渐渐趋于稳定。自从武当弟子进入虎穴龙潭一无所获之后,已有不少人放弃追杀柳寻衣的念头,并陆续撤回中原。”
“柳寻衣呢?”腾三石心中窃喜,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可有他的消息?”
“说来也怪,柳寻衣宛若人间蒸发,竟消失的无影无踪。”腾苍费解道,“现在有不少人怀疑清风盟主放出的消息有误,甚至怀疑崆峒掌门钟离木邀功心切‘谎报军情’,崆峒弟子根本没有在东北见过柳寻衣。我听说……不少人打算联合起来向清风盟主讨要‘车马费’,毕竟关里关外折腾一通,人吃马嚼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如武当、崆峒这般家大业大当然无所谓,可千里迢迢跑去关外凑热闹,欲‘吃肉喝汤’的小帮派却是叫苦不迭。”
“让他们闹吧!”腾三石冷笑道,“闹得越乱越好,最好无法收场。”
“这……”
“族长!”
未等大惑不解的腾苍追问缘由,一道清脆的女子声音陡然将二人的谈话打断。
循声而望,但见神色匆匆的腾琴儿快步朝湖畔走来。
“何事慌慌张张?”
“回禀族长,有两位‘老朋友’不请自来。”
“老朋友?”腾三石与腾苍登时一愣,二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脱口而问,“谁?”
“金剑坞的宋玉、冷依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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