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望着前方沉默无言,人有时候会有诡异的直觉。孟然开车上路,忍不住踩油门卡限速的线,而任明睿也不安地摆弄手机,又给院长打了几遍电话。
“没人接。”
“安景川和纪瑾很近,他们应该差不多到了。”
任明睿打给安景川,依旧没人接,他心烦意乱,又将电话拨给纪瑾,这次,电话通了。
当电话一接通,他最先听见那边吵得仿佛天崩地裂,而其中还有任明睿这辈子也忘不了的一种声音——相机快门声。
他听见了安景川的一声吼:“愣着干什么!把警戒线给我拉上!”
任明睿:“纪瑾?纪瑾!能听见我说话吗?现在情况怎么样?”
“陈老师!孟队跟你在一起吗?你们快点啊!太乱了!我听不清!……啊!安哥!!”
一阵手机碰撞声过后,通话戛然而止。
那边的状况让他心急如焚地立刻将电话拨回去,但再没打通。
快门声仿佛重击在他心上。短暂的电话已经足够展现长枪短炮的阵仗有多可怕,任明睿怎么想都觉得事有蹊跷。
前几日要家长来警局配合调查时,只说孩子在校外失踪,现在案子破了,家长看到警方通报,能通过自己的路数联想到幼儿园,找来闹事倒不稀奇。但这不是热点新闻,汤家的案子在网上一个水花没有,连放在社交平台的通报也浏览数寥寥,可为什么他们查了一个月的案子,一个月无人问津,偏偏在这时候引来了媒体?
那时冲进医院拍王妙的,和纪瑾电话那边的快门声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密集响彻,好比暴雨打在石头上。任明睿想到往事,嘴唇像洗掉了一层颜色,他冷静地道:“孟然,幼儿园好多记者。”
“我会把车停在闹市区外,你坐着等我。”
“咱俩半斤八两。”任明睿沉声侧望他:“那些镜头你飞进去也会被拍到,你知道自己一旦登上新闻……”
“会被曹彦发现。”
“我觉得找纪局商量一下,实在不行找你父亲。又不是上面没人,你早点联系他们和媒体交涉,说不定可以压下去。”
“你父亲在警界的地位很渺小么。”那群看见腐肉就疯狂向上冲的秃鹫,他们宁可自取灭亡也不会放过一口能吃的东西,哪怕咽进肚子的是自己的良心。孟然目光阴翳,寒声道:“如果和媒体讲道理有用,你不会变成今天的陈林。”
阴霾湿冷的上午,天上乌云凝结成冰面,将他们压在晦暗的水底。幼儿园备用教室的淡蓝窗帘是薄薄一层,院子外时不时闪起的灯光像能劈死人的闪电,每当它将窗帘照亮,都会令纪瑾绷紧头皮。
“我再说一遍!你们有什么事不要在这闹!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安景川的声音很快又淹没在众人的叫骂中。
“好意思说解决问题!你们倒是解决啊!”
“废话少说!你们不给解决,咱们大不了打官司!”
安景川:“在案件侦查过程中警方完全有权利不对外公开任何消息!这是为了抓凶手,出了纰漏谁也负不了责任!”
“那你们对我们负责了吗!?我们每个月交好几万来就是让孩子天天被变态杀人犯教育?我们也有公民知情权!威胁到我们孩子的生命你们警察必须要告诉我们,这是法律规定!你们都是在知法犯法!”
“警察串通学校把我们当猴耍,暗中勾结,沆瀣一气!根本不拿法律当回事!还说要解决问题,你怎么承担责任!是不是要等孩子都死光你们才开心啊!”
安景川:“你们听好了!我们在得知凶手是教师后立刻实行了抓捕!并不是在知情的情况下放任凶手继续教课!”
“放屁!鬼信你们才知道!孩子死了一个多月你告诉我们才查到凶手是老师!?这么明显的杀人犯你也好意思装查了一个月,要不要脸!”
“对!我就说这么简单的案子,怎么还要我们一起去录口供,你们根本就是早就查到凶手在拖延时间!那个死胖子给了你们什么好处!”
“你们想等我们孩子都被害死,好去坟上猫哭耗子假慈悲是吧!哈哈,真他妈善良的人民警察!”
…… ……
要说这些人有多坏,纪瑾在警局见到他们那天时,一点也不觉得他们坏。他们会和哭闹的孩子说不能给警察叔叔添麻烦,会教孩子接过糖果时说谢谢,会在离开时和他们道“辛苦了”。
纪瑾从任明睿来到警队的那天起,就在抵触他说过的每一句大道理。那些话听起来,总是把人往坏了想,搞得全天下都是恶棍,全天下都是被煽动两下就会发失心疯的弱智,全天下都是唯利是图的小人。
脸长得再帅,她也实在没办法喜欢他。任明睿凄惨的人生让他不能客观看待是非,这不是他的错,反而使他值得同情。毕竟这个世界总体是美好的,这就证明了,好人要比坏人多得多。纪瑾以前总想,眼前和平的蓝天白云,早晚有一天会令他重回正道。
刚刚她看到,安景川脖子上的纱布透血了。她站在窗边,护着身后发抖的院长,那些普通的上班族,兢兢业业生活的人们,在她面前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他们中小一点的只有二十七八岁,各个打扮得体,面容姣好,双目有神。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同龄人,在纪瑾眼中妖魔般舞动。他们聚在一起,积土成山,积水成渊,一层瘴气从人群中发酵,散发着恶臭,能毒死不属于他们种群的生灵,剩下毒不死的,会被化成同类。
“你们再这么闹事不愿意坐下来谈,就是扰乱社会治安!我们可以带你们回警局的知不知道!”安景川有点困,他能感到脖子上有东西流到后背,湿湿黏黏。一个不算太大的备用教室里挤了三十多个大人,闷热缺氧,吼出这一声,他的双眼渐渐无法对焦。
为首的男人喊:“大家听见没!露出真面目了吧!他要抓我们!”
“你们能不能冷静听我说话!”安景川见男人的手在眼前挥舞,他缺血眩晕,伸手打掉了眼前的障碍物。
“警察打人了!警察打人了啊!!”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安景川事后回忆不清,只隐约记得男人身边的女人抓住他的衣服,她莫名其妙自己倒在地上。他想弯腰去扶,却见眼前失去了灯光,最终一阵震耳欲聋的嘶吼传进耳朵,他在骚乱中失去了意识。
“院长,带这间屋子的钥匙了么。”
院长不懂她这个节骨眼在问什么,愣愣地用汗手摸了一把衣服兜,“有,有。”
“去把门锁上。”
“啊?这,这是?小同志呀……”院长两腿发软地向身前稚气未脱的女警求饶,从她双眼中见到一束枯死恐怖的黑光。
先是安景川,接着是冲上去保护他的三个警员,他们的身体被人群埋到下面,声音消失在嘈杂中。纪瑾有种错觉,她正身处蛮荒时代,看着一群野人张开血盆大口,疯魔地瓜分他们的猎物。
“去,拉开所有窗帘,各打一个死结。”她最后下了一次命令,院长已知不能违抗,哭丧着去了窗边。
纪瑾制服的肩膀处开线了有段时间,但警服不常穿,她便一直懒得补,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破口。她的脸像石灰墙壁,纪瑾慢慢后退到备用教室的监控死角,面无表情地将制服脱下,顺着破口撕烂袖子,再穿回去。做完这些,她扯掉马尾辫上的头绳,乌黑干净的秀发第一次落在制服上。
她原本怕得手脚发麻,到达幼儿园那一刻开始就在打颤,更不敢站在安景川身边和这群狂人对峙,只能以保护院长为借口躲在一边。但现在,望着眼前恐怖的暴行,她内心迎来了从未有过的平静,平静的就像……麻木了一般。
“看见没有!相机打开!”“天呀!他们把女警察打了!”“大新闻!快拍啊!”
聚在警戒线外的一排闪光灯瞬间同时亮起,成了阴沉天空下一排冰做的太阳,刺眼又冷。
“哎呀!”“别打了别打了!”
几十个白灯从失去遮挡的透明玻璃窗照进来,一瞬涌入的亮光把屋子打得一片雪白。所有人失明了几秒,当他们回过神来,怔愣地望向窗户。
第一反应是惊叫着挡住自己的脸,但一整面墙壁的窗户让他们无处躲藏。
第二反应是冲向窗边,越是想解开窗帘的扣子,七手八脚地越是解不开,反而是把自己的脸凑近了镜头。
第三反应是逃出这间屋子,门却怎样也打不开,他们这时发现自己被困在了这里。
一群白天绅士优雅,夜晚茹毛饮血的吸血鬼,撕咬猎物时被突然扔在阳光下暴晒。他们毫无防备地给人看到了自己丑陋无比的一面,只能如同怪物那样扭动,抽搐,尖叫,在无谓的抵抗过后,逐渐僵直成干尸。
“安哥……你醒醒……”纪瑾和三个警员协力将安景川身上的上检查了一遍,听到他在平稳地呼吸,她的眼泪吧嗒吧嗒滴进了他的手掌。
警员:“得尽快送去医院。”
“我知道,现在还不能开门。”纪瑾挣扎地看着他,“很快就好,你一定坚持住。”
她踉跄地站起身,警服的一个袖子彻底变成破布,从胳膊上掉了下去,这一个场面再次让闪光灯齐齐亮起。紧接着她带着一头乱发,将挂满泪珠、嘴角红肿的脸转向了窗口,给他们看了一个令人心痛不已的表情。自此,闪光灯再没有停下。
“女同志……你别误会……我们没想对你动……”
“你们知道吗,警察队伍的女性少得可怜。少到什么程度呢,有时候出任务需要女警,都得找别的队借。”纪瑾声若蚊蝇地打断他,那个气势宏亮的领头人却没敢再发话。
她转过身,换给窗外记者一个凄惨的背影,灯光闪烁下,纪瑾痛苦的泪水停在了眼眶里。
目光扫过,确认他们还在惊吓中发愣,没人想要录音,她冷冷地笑了:“而我这样的警察就更少了。你们知道自己打的是谁吗?是现公安局长纪云松的女儿。”
成效比她想象中更好,领头的女人直接吓昏了过去,拉着她的男人也坐在了地上。
“你们猜,今天下午新闻会怎么登?是会登‘警方疑似串通院方隐瞒真相’,还是会登‘暴民将公安局长的女警女儿打成重伤’?而我在警队里一直负责公关,你们质疑的警方通报,很不巧也是我写的,如果把这条消息再放给媒体,估计就要变成私仇了吧?
“那么这就是具有准确目标的集体暴行。以为袭警而已,找人通融通融,最后不过写一份检讨么?告诉你们,我去医院随便开张伤残证明,今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要吃牢饭,谁也跑不了!”
他恨自己醒了,恨自己看到了这一幕。安景川坐在教室的角落,认不出站在那里衣衫破烂的女孩是谁。
纪瑾还是稚嫩,做不到像孟然一样将话讲得委婉内敛,但她身上的东西正在转变。就像八年前那个大雨瓢泼的上午,他眼睁睁看着同窗身上的光被残忍地剜走,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世上的恶鬼,一定要将他身边的人都摧残至死才甘心吗?安景川一时不知道是身上的伤痛,还是心里面太痛,痛得他嗓子要快裂开,泪水在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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