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景川在医生的再三嘱咐下,装着一大包内服外用的药出了院。磨人的寒春迎来了尾声,爸妈给他拿来的几件衣服要比小半个月前薄一层。走出医院的楼,如同刑满释放,并不足够温和的春风仿佛是治病良药,安景川活动开筋骨,身上残余的几处伤也像是不疼了,他精神到珍贵的病假不要,回家洗洗澡便直奔警局。
作为一个消失了两周的人,队里的同事们看见他完璧归队,无不惊喜地拉住他聊天,几番下来,他花了半个多小时才回到了刑侦队。安景川被热情的气氛包围,想象着队友们会给他来个惊喜派对之类的活动,而走过电梯的拐角,他没听到任何熟悉的声音,只有一些警员在照常工作,却没见到一个他想见的人。
“孟然,我进来了。”
“你身体没事么?”孟然听到门外的询问,瞬即合上电脑,随便抽了一个文件夹盖在上面。
“我没事,放心。”安景川四下张望,只有空荡荡的办公区。“他们人呢,而且,怎么陈老师也不在。”
“和你说过他们在跟自己要查的事,我不方便打扰。陈林临时也找到了调查方向,所以不在。”放他一整天不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孟然内心万般不愿,可还是随了他的意。不仅仅是任明睿昨晚严肃地说明,他自己今天很可能抓到重要线索,甚至有几率分析出高咏思隐瞒了什么。更是因为孟然也面对一个迫在眉睫、又只能避开他查证的事。
究竟是什么人在跟踪他们。如果不是任明睿的感应,他怎会去调一个商场的监控,对方如何也绝想不到会因一个普通的商场监控而暴露。或许不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是他不够称职,但孟然蛰伏了多少年,等得他血肉都要磨成黑洞,意外有了一个机会,要他放手还不如杀了他。
“今天有要做的事么,其实你的病假还没到期,可以休息的。”孟然平静地说着,而见到安景川后,他已经筹谋起了计划。
安景川耸肩笑笑:“你看,我像个新兵入伍一样,要做的事得听领导安排。”
“那好。我前几天发现了两个可疑人物,可能和案子有关,正在查监控。你先去坐一下,我分一份视频给你,帮我一起查。”有了工作安排,让安景川舒心不少。孟然在他走后打开电脑,先将有自己和任明睿出现的画面全部删掉,才挑出其中的一部分。
“看这个人。”孟然指着电脑屏幕上戴着鸭舌帽的男人,“他一直低头,我目前没找到正脸,但这里监控很多,我不相信他能全部躲掉。”
“明白。交给我吧,找到了立刻告诉你。”安景川想到什么,扭过头去看他:“不对呀,你拿去技术部搞一下不是很快。”
孟然只做平常腹黑轻松的表情,笑道:“这些监控没走审批。看在我们同窗一场,别找纪局卖了我。”
“哟,孟大队长这时候想起我们是同窗了。”安景川故意用某人的语气调侃。
冷不丁听到类似的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孟然浑身不自在地搓了搓手指。也是除了安景川不会有人敢这么亲近地和他讲话,今天换个人来,他才觉着被怪里怪气地噎有多烦。而这些令他反感的事,由任明睿做,却是另一种感觉……
“别学他,小心学坏了。”孟然鄙视地瞥他一眼,回屋查起那名全身黑衣的人。这成百的监控是困难,也是优势,就像他与安景川说的一样,这么多双眼睛,他不信自己耗上一整天的时间也找不出一个线索。
孟然去泡了一大杯普洱茶,重新坐在电脑前开始,整个办公区里便只剩键盘鼠标与电脑散热风扇的声响。他忘记要吃饭,也忘了饿,直到一场午后的小雨散去,橙红的日轮拨开云层,染了浅灰在窗台。
日薄西山,电脑在没开灯的办公室里变作了光源,映衬着他凝重冰冷的面容。孟然的薄唇抿做一条线,此时晦暗的光中,他的嘴角动了一下。他暂停一个视频,上身迅速前倾,放大了画面中的一部分。
任明睿在幼儿园待上了半天。与前两天不同,他得到院长的允许后,下午带了一个班级的学生上课。他看透了高咏思的病历,经过连续一周的研究,这个男人已经不仅是存在于记忆中的人,而渐渐地在他心里形成了一个肥皂泡一样的人形形状。起先他单单可以观摩,通过这两天的磨合,肥皂泡一样的猎奇人形变成了具象化的东西,任明睿能看到他的表情,甚至可以与之聊天,谈话。
这些他没对孟然说,说了只是让对方更担心。他的思维比大部分人快上几倍,加上极其容易集中精力,做这种实验,对于他只需要花费比旁人更短的时间。任明睿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当高咏思的形象越来越占据他思维的一部分,泡影会产生独立思考的能力,人格分裂只需要戳破那薄薄的一层泡沫。
他不会傻到做不成功便成仁的事,也就是说,他考虑的一切都有时间的限制。现在,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如果在达到悬崖边之前不能参破高咏思,他便只得放弃这一条耗费他精神的路无功而返。
在幼儿园与阮洐道别,任明睿按照病历了解到的,去高咏思喜欢的饭馆点了一份他最爱的肉丝面。待到黄昏露出银边,他开始为最后一战做准备。
任明睿将手机的铃声调成了震动,希望孟然晚上来电时可以减轻打扰他思路的副作用,接着开车到仓库旁停着,好更节约时间容易回家。做完这些,他回到傅千蔓的住所,看着不远处的老楼,任明睿在马路边放松神经,慢慢合眼,将身体的控制权交给了脑海中的另一个人。
这是一个和往常相同的夜晚,高咏思为了保护他美丽的淑女,来到她的住处为她守夜。
为什么要委屈自己住这样的房子。攒了一些钱,何必为了齐医生而去买那辆车呢。她太善良了,又是如此的善解人意,和她在一起一定会很幸福吧。高咏思望着窗前的晃动的身影想,如果她日后和齐涛结婚,不再需要做现在的工作,那么,她便不用再忍受汤俊晤的欺凌了。
或许这是帮了她,对,就是在帮她。高咏思赞许自己的伟大,他为傅千蔓找了一个合适的男人,是他拯救了这个女孩的一生。夜晚的云块从月亮上飘过,露出了微光,他沉浸在美好的幻想,却发现今天的灯没有准时熄灭,而倩影也从窗前消失了。
他开始着急了,小蔓去了哪里?高咏思焦急不安地在寒风中抽搐着身体,余光中出现了一个高大的陌生人。
见曹彦在黑暗中向他而来,任明睿惊恐地躲进了草丛中。他捂着嘴,冷汗汇聚成水流从额头滑到喉结,黑暗像一只枯骨的手抓着他的心脏。他像看到了什么,那条此时没有任何人与物的马路在眼前上演着可怕的绑架,让他惊慌地红了眼眶。时光倒流重现的车灯拉出一条红线,他踉踉跄跄地追到路边,颤抖着招手打了一辆车。
“师傅、跟、跟前面、前面那辆黑车!”
司机被他的模样吓到了,狐疑地问:“哪一辆?”
任明睿掐了把自己的胳膊,换出一丝理智:“……去楠邮的废墟。”
司机不敢多问,只能有多快开多快。大晚上去鸟不拉屎的废墟,已经够让他怵了,坐在后座的小子还一直扒着他副驾驶的座椅,战战兢兢地瞪大眼看前面空无一物的马路,好像在他眼中有些什么别人见不到的东西。“见鬼了,妈的。”司机囔囔着低骂了一句,想把这中邪的客人快点送下车。
“给你钱不用找了。”任明睿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了几步,还好手套没让他被石块割伤。此时此刻,他耳中充斥着傅千蔓的凄惨叫喊,吓得他伸不直双腿,像被锁链拖拽着,强迫他去靠近嗜血的魔鬼。
任明睿中途摔了几跤,他越靠近那一扇地狱之门,越清晰的声音便徐徐传来,扎在每一个毛孔上,让他颤栗地向前。他小心翼翼地、不敢出一丝声响,连呼吸也停止了,任明睿屏气走到铁门旁,女人沾满鲜血的头发攀爬在水泥地上,凸出的双眼直直透过门缝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吓得想大叫,赶紧捂紧了嘴巴。任明睿的眼中有泪光在闪烁,但无关心痛与悲伤,这是过于恐惧产生的反应。他跌跌撞撞地后退,连滚带爬地向外狂奔,身体不受控制,软弱无力的腿像上了发条,他的每一块肌肉都被恐惧灌满,身体只想带着高咏思快点逃命。
要逃跑,要快逃走才行!!任明睿先忙不迭地躲到一个土堆后,发现这里根本躲不了人,又只能狼狈地向外爬。风打在他冰冷惨白的脸颊和抬起来颤动不止的双手上,此时一个信号从思维的深处窜了出来,肥皂泡构成的人形随之摧毁,他僵地维持着一个诡异的动作,时间暂停在了这一刻。
“高咏思的第一反应,是逃跑。”
自我意识被一股脑拽回了身体,任明睿以异常的速度恢复了冷静。
这里四处都是荒地,没有遮挡,根本无处躲藏,烂尾楼和那栋老楼都太远,根本来不及跑过去,他会怎么逃?这里半夜极少有车经过,高咏思这时怕被发现,他要怎么走?
任明睿瞳孔紧缩,想到了什么,缓缓地将视线向左边看去。
在路边,停着他开来的车。而在几个月前相近的位置,停的是傅千蔓的车。
他方才抬起来招路过行车的手,慢慢垂在了身旁。
为什么高咏思在描述曹彦的整个作案过程时,详细叙述了如何勒晕傅千蔓,具体到将她塞进了后备箱,却在最后时模糊地说运走了她的尸体。又为什么,他明明隐瞒了一些事却闭口不言。
因为他没有看到最后的过程,因为他人格的懦弱、胆怯与自私,在案发时只让他想到了要逃走,也是因为他不敢承认自己的软弱,就像没对警方提起他对傅千蔓被霸凌一事无作为一样,他根本不敢承认自己那晚一心只想逃命。
“高咏思开走了傅千蔓的车。为什么,为什么,快想,快想!!”
拖着一个女人的情况下曹彦不会记得锁车门,但只是一辆车,为什么这对高咏思来说是重要的事,重要到他逼着自己康复来警局做笔录。究竟发生了什么,还有什么他遗漏的……
任明睿迅速地过着自己的全部记忆,在千万的信息中,他看到了那晚与孟承和任明菡做的实验。孟承被勒住后,人的逃生自救意识会让他挣扎,他先向后去抓施暴的人,在临近窒息前去抓了副驾驶的座椅想挣脱。
任明菡的身高导致孟承没能抓到她,但如果身后是曹彦……
一个连商业巨头也敢暗杀的疯子,怎么会这么长的时间没有对杀害自己儿子的真凶下手。或许是因为,他有不能让高咏思死的理由。
从脚底到头顶,一束强烈的电流穿过了任明睿的身体。那个让警方追捕了多年也抓不到任何犯罪把柄的人,因为一次一时兴起的谋杀,在第一犯罪现场留下了判决他的致命证据。
“傅千蔓的车上,有曹彦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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