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五月份, 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 长安城中兴起了一股吃樱桃的热潮。
其实早在四月份的时候, 就有一些高门大户吃上了今年的新樱桃,所谓早春第一果,很多人都以早早便能吃上这一年的新樱桃为荣。
待到五月中下旬,长安城外的樱桃大规模成熟,时常便有农人挑着一担子樱桃在坊间叫卖, 价钱倒是不便宜, 吃得起的人却也不少。
听闻不少人家都是要把樱桃剖开去皮以后,再浇上酪浆蔗浆蜂蜜之类食用, 不可谓不讲究。
能这么讲究的,经济条件自然也是不错,若是换了寻常人家,别说什么酪浆蔗浆,想吃个樱桃也只舍得拣最便宜的买。
这一日中午, 又有挑了担子到他们这一片街巷叫卖, 七娘那丫头想吃,自己又没有钱, 只好巴巴看着四娘,盼着她能掏钱出来买。
四娘出去把那卖樱桃的叫住, 看了他的货,觉着还不错,于是便问他价钱。
“这位小娘子也是个识货的,我家这樱桃都是老树上结出来的, 吃起来甘甜多汁,果核只有那小小的一丁点。”这人说这么一大堆,无疑就是想卖高一点的价钱。
“你便说多少钱吧。”四娘不差钱,她只是习惯性节俭。
“就用我这水瓢来装,一瓢樱桃十二文。”对方说道。
“怎的这般贵?”四娘还未说话,七娘就先跳出来嫌贵了,前两日阿姊也曾与她买过樱桃,七文钱买了半斤,怎的今日这人一瓢樱桃便要卖到十二文?
“小娘子不知,我这樱桃与别人的樱桃可不相同。”那人说着,从箩筐里拿了两枚樱桃出来,一枚递给四娘,一枚递给七娘,他也看出来了,这姐妹二人应该是真的有钱可以自己买樱桃吃。
四娘尝了一个樱桃,果然与她前两日买来的很不相同,今日这樱桃肉厚,甜度也更高,咬一口,满嘴的甘甜果汁,确实是很好吃。
七娘那丫头尝过一个樱桃以后,便也不嫌贵了,只巴巴看着四娘,盼着阿姊莫要嫌贵才好。
“我买五瓢,便算作五十文钱,如何?”四娘还价。
“五十五文钱,不能再少了。”对方也退了一步。
“行,那边五十五文钱,你给我五瓢。”四娘说着,便让七娘进去去拿钱和装樱桃的木盆出来。
对方一看这小娘子这般爽快,也很高兴,拿着他那个用瓠瓜做成的水瓢往七娘端出来的小木盆里装樱桃的时候,给得也很爽快,每一瓢都装得冒了尖。
这五十五文钱的樱桃,四娘并非全都是买来自己吃的,院子里还有一个先生呢,等他下午回去的时候,肯定也要给他带回去一些。
她们先生姓赵,这位赵夫子年轻的时候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直到现在都没能谋到一官半职。
现如今,他每日在这罗家院子里教教这些个小娘子门认字,日子过得倒也安稳,除了罗家这边给的待遇,那些过来蹭课的小娘子们的家里人,隔三差五也要给他送些东西,有时候是肉菜鸡蛋,有时候是粮食米面,对赵夫子这样的人家来说,这些都是很实用的。
这一日下学,赵夫子拎着一个篮子,慢悠悠回家去。
他手里提着的那个篮子,那里头有十几个鸡蛋、一条熏肉,另外还有四娘她们买来的一瓢樱桃。
赵夫子进院子的时候,他那老妻正在柴棚外面砍柴。
赵夫子的妻子比他年轻十多岁,现如今赵夫子看起来完全已经是一个小老儿模样,他的妻子却还是十分地健壮,身上很有一把子力气,每日里劈柴挑水的,就没见她喊过一声累。
“今日又拿了些甚?”他那老妻见他拎着一个篮子回来,便有些高兴,甚至还放下柴刀,凑到赵夫子身边看了看。
“有樱桃,等一下你洗一洗,等今天晚上大伙儿都回来了,到时候再一起吃吧。”赵父子说着就把那一篮子物什交到他妻子手中。
“啧,这樱桃真甜,还有腊肉和鸡蛋。”他那老妻捏了一个樱桃放到嘴里,然后又是在篮子里翻了翻,见还有一条腊肉并十几个鸡蛋,心中便十分高兴。
“教教女学生也是不错,早知如此,你一早就应该开始做这个。”赵夫子那老妻一脸高兴地把东西整理整理,提着篮子进屋去了。
“莫要再说这个,我可还要脸面呢。”老头告饶,被罗用请去罗家院子教书,跟他们自己在自家院子里公然招收女学生,那还是两码事。
他那老妻这时候原本已经走到了廊下,就差进屋了,一听他这话,登时气就不打一处来。
“你这老货,当初要十几岁的儿子与人做工,倒过来养活你的时候,也不见你要过什么脸面,怎的今日不过是教人习得几个大字,忽地便又要脸面起来了?”
“……”赵夫子被她怼得无话可说。
想当年大唐刚刚建国那时候,全国上下各行各业都是百废待兴,官员的空缺也多,赵夫子那些年整日的四处活动,就盼着自己也能被上面的人看重,顶了一个缺,这一身的抱负能够有发挥的空间,一遭得势,荣华富贵,当年那时候,不少人就是这么起来的。
只可惜这赵夫子一直也没能遇到自己的伯乐,他又有些高不成低不就的,寻常吏员的身份他根本看不上,这一来二去的,混到现在都六十多岁了,依旧还是一个白身。
怀才不遇也好,家族背景不够硬也罢,总之赵夫子已经放弃了。
他就在那罗家教教那些小娘子,挣些钱粮布帛,不时再拿一些米面吃食回来,也叫家里这些孙儿高兴高兴,权当是对他那几个儿子的补偿。
“阿翁,你今日可有带吃食回来了。”天色渐暗的时候,在外面疯玩的小娃娃们也都回了家,一看到自家阿翁就在院子里坐着,一个个便都凑上去讨要吃食。
待那赵夫子的妻子端着洗好的樱桃出来,这些小孩儿一个个乐得差点没蹦起来。
樱桃这么贵,他们这样的人家挣钱不易,自然也就不舍得买,那罗家小娘子倒是一个大方的,一次便给了这么多,这樱桃这么甜,果肉这么厚,果核这么小,价钱肯定也是便宜不了。
“阿婆!我还要,给我一个!”这么大丁点的小娃娃,一个个就像燕巢里的小燕一般,每日里都张大着嘴巴嗷嗷讨要吃食,养得起的父母欣喜,养不起的父母心焦。
他们家若不是因为赵夫子近来寻着了一份好活计,家里的这些小娃娃哪里又能吃得着这么好的樱桃。
“阿婆我还要!”
“么有了么有了,你这都吃几个了。”
“我还要嘛……”
“你们耶娘整日在外头辛苦挣钱,总该给他们也留几个。”
对这些小孩来说耶娘都是大人了,应是不会嘴馋的,但是对于老人来说,儿女就是儿女,无论他们长到多少岁,依然还是自己的儿女。
有一点好吃的就总想给他们留,有一块好布料就寻思着要给他们做衣裳,就跟他们小的时候一样,为人父母的心思,大抵就是这样的。
虽然近来坊间常有传闻,言是那谁谁又被父母逼婚了,要把她往火坑里推云云,但这世间那样多的父母,能做这种事的,相对还是少数。
像那些在罗家蹭课的小娘子们,她们的父母之所以给赵夫子送东西,一来是为了表示尊重和感谢,二来嘛,自然就是希望赵夫子可以看在这些东西的面子上,莫要让自家女儿在蹭课的过程中受了什么委屈。
罗家院子这边,众人这时候也在吃樱桃,却不是只有罗用与侯蔺他们同吃,而是用瓷碗装了樱桃放到木榻上的矮桌之上,让围坐在矮桌周围批改作业的小娘子们自行取用。
前些时候,四娘不过是与人抱怨了几句,说罗用一个人要教那么多学生,每天光是批改作业就要好些时间,然后这些每日都来蹭课的小娘子们便自告奋勇说要帮忙。
然后罗用就一人给了她们一份答案一摞卷子,让她们对着答案批改卷子去了,这一改就是好些时日,每日上完课以后,都会让四娘把她阿兄屋里的作业拿出来批改,日复一日,丝毫没有厌烦的意思。
罗用现在可轻松多了,雕版有人刻了,卷子又有人帮忙批改,他现在终于可以放心大胆地布置作业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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