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用忧心城外那些牧民的安全以及生活状况, 牧民们自己倒是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若说危险,草原隔壁之上可比这里危险得多,除了汲水略有些不便, 其他都挺好的, 很多人在卖完羊之后都不舍得走,就在那儿一直住着。
牧民们过日子大多不如汉人那般精细, 这时候很多牧民卖了羊手头上有钱, 花用起来也都比较大方,于是不少小贩便挑了担子到他们那边去做买卖。
城里不少人都说,说那些牧民每日里不干活,却懒得连饭都不肯做,很多人家都是直接从晋昌来的小贩那里买炊饼当饭。
常乐县这边人口少作坊多,很多人都进作坊干活,本地的小贩数量也没有那么多, 倒是敦煌晋昌一带不少人到他们这里来做买卖。
尤其是晋昌, 因为离得近, 那边城市比较大,人口多,挣钱的地方却没有那么多,于是现在不少晋昌人都到常乐县这边挣钱。
那些卖炊饼的晋昌人,相互间大多也都是熟识, 今年秋里常乐县这边收白叠花的时候, 很多人家都是老老小小一起下地, 一天到晚忙得连饭都来不及煮。
那时候便有一些晋昌人到他们这边来卖炊饼, 一文钱三个,粗面的皮,馅料大抵便是羊肉罐头加些时令的杂菜,那段时间常乐县这边刚好有一批羊肉罐头清仓,价钱十分低廉。
这时候时间已经入冬,他们便不用羊肉罐头了,都用的新鲜羊肉做馅料,再加些葱蒜豆干之类,调些常乐县里卖的酱料,一文钱三个,分量又足滋味又好,城外一些牧民很是喜爱,恨不得天天吃这个。
有些牧民还说,他们觉得晋昌人比常乐人更勤劳,更能吃苦。常乐人就呵呵了,这些连进作坊都嫌累的游牧民族,竟还好意思说什么吃苦耐劳?
罗用有时候在街上行走,常常也能遇到那一堆堆不知道都是一些从哪里来的人在那里打嘴仗,主要就是埋汰对方吹捧自己,有时候嚷嚷起来嗓门也是很大,不过一般只要不动手,罗用他们都不管。
最近有几个高昌人在城里宣称,有个从天竺回来的得道高僧,这时候正在他们高昌讲经布道,又把那高僧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很多人只当他们吹牛,并不当真。
有人对罗用对罗用说了这个事,言语间也是不信,道那些高昌人整日夸夸其谈,把他们高昌那个地方夸得跟佛门圣地一般。
罗用却说那高僧之事大抵属实,还说过些时候那高僧若是途经常乐县,让他们这些人务必要以礼相待。
他们这里说的那位高僧,便是玄奘法师了,算算时间,他这时候确实也该从印度回来了。
在原本的历史中,这一年当他千里迢迢从印度回往高昌,打算实现自己当年向麴文泰许下的诺言,报答他从前对自己的厚待,然而那时候高昌国却已覆灭,麴文泰也早已死了。
今时今日,高昌国依旧是不复存在,但好在高昌还是原来那个高昌,麴氏家族仍在,麴文泰也还在世,听闻他这些年一直都在种植金瓜,诵经静修,身体亦颇硬朗。
回忆起当年险些发生的那一场唐灭高昌之战,罗用不禁又想起那个名叫陈继的青年,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那时候罗用将书上的一句话裁剪下来,让陈继交予一名高昌僧人,假装成佛祖启示的模样,让当时的高昌王室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麴文泰之子麴智胜在最后关头奔赴长安城,决意投唐,化解了那一场灾难。
这一转眼,时间已是过了好几年。
去年,罗大娘在写给罗用的一封信件里还提到了陈继,说这个人很是得用。
话说前两年陈继与罗大娘等人一同去往江南开辟市场,因为陈继此人能够识文断字,又有武艺在身,也懂得跟人打交道,再加上大娘信任他的人品,于是渐渐的,他就成为了阿姊食铺的一名核心成员。
如今罗大娘回往长安城,他便依旧留在江南,倒是不管铺子,而是得大娘托付,与几名同为阿姊食铺员工的吴县子弟,一起到鄮县,办起了鱼丸罐头作坊。
当初大娘她们初到吴县当地,还有些不习惯当地的饮食习惯,顿顿都是河鲜海鲜,吃得很是郁闷。
待时日久了,渐渐也就适应了,也知晓了那海鲜的好处,用新鲜海鱼制成的鱼丸,亦是强过河鱼,为了能让这种鱼丸供应到内陆各家分店之中,罗大娘决定要在海边开鱼丸罐头作坊,这件事便交予陈继负责。
那鄮县所在,便是后世的宁波一带,唐开元年间置明州,唐初这时候还只是一个县而已,归越州管辖。
因鄮县那边渔产丰富,鱼价人工较之苏州当地低廉些许,驾船往来十分便利,于是他们就在鄮县沿海买下一片土地,从周边渔村那里收购海鱼,办作坊做鱼丸。
这作坊开办初期也很不容易,需要源源不断的资金投入进去,周边那些渔村的民风还比较彪悍,对他们这些外来人口不太友好,若不是罗二娘在江南当地有些口碑,这间作坊在当地怕是难以立足。
今年开春,陈继收到二娘与他寄来的一捆红薯藤,在作坊外的一片坡地上插种下去,又常常剪了藤条赠与当地渔民,双方的关系这才改善了不少。
他们这一带没有什么良田,不是山就是海,种不了什么庄稼,这红薯倒是不错,随便在山坡上开一片坡地插下去便能活。
今年秋里,不少人家都收获了红薯,于是他们对陈继等人就变得十分友好起来。
这个年代的很多地方都还很闭塞,他们对外来的人往往都充满了防备和敌意,甚至还存在着很多野蛮的行为和思想,杀人劫货的事情时有听闻。
鄮县当地倒不至于如此,而且在当地人真正接受了陈继等人以后,就把他们当成了自己人,在面对外人的时候,往往也十分维护。
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背景之下,很多外地商贾要到一个新的地方去经营发展,往往都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一旦只要立足了,旁人便也很难动摇。
当初陈继等人到这边看地的时候,打听到这片坡地的主人一家目前正居住在鄮县城中,于是便寻了过去。
原本还当对方会开出高价,岂料那地主非但不要高价,还说他们若是要在那里开作坊,那块地白送他们都可以。
“听闻莱州当地,就是因为早些年有那杜郎君在那边开了个罐头作坊,这两年他们莱州的鱼罐头源源不断运往洛阳长安等地。”
“若说渔产,越州比之莱州亦是不差,我鄮县更是得天独厚,我知你主家罗氏一门皆是有能耐之人,尔等要在此处兴办作坊,某亦欣喜,不过是块荒废之地,只管拿去用便是。”
陈继他们原本是在苏州南北这条海岸线上看中了几个地方,具体选哪一处还未定夺。
这时候听闻了这名乡绅的这一番话,心中便比较偏向鄮县这块地方,后来再经过一番了解和考查之后,最终便定在了这里。
陈继也不是个目光短浅爱贪小便宜的,自然没有白要别人土地的道理,最后他们还是在当地其他几位有名望的乡绅们的见证下,以一个合理的价格,完成了这单土地交易。
这片坡地距离附近的村子并不很近,但也不远,从最近的一个村子步行到鱼丸作坊,约莫不到一刻钟的路程。
陈继他们就把鱼丸罐头作坊建在一片缓坡上,后面是一片山岭,前面就是大海,他们在海边建了一个渔港。
初时只有附近的村民划着渔村过来卖鱼,现在往来的渔船就多了,多的时候,一天能有二三十条渔船入港。
刚开始的时候这个作坊一日只能做出几十个鱼丸罐头,现在基本上每天都要做好几百罐,有时候收购的鱼多了,作坊里的工人忙不过来,作坊这边就会加了工价,吸引周边村子里的村民过来做几日临时工,这种时候他们往往也不怎么挑人,平日里不收的老人小孩都肯要。
附近七八岁以上的小孩,基本上都有在这个鱼丸作坊干活的经历,杀鱼洗鱼刮鱼肉,烧火分拣装罐子什么的,随时都能上手,个个都是熟练工。
在这个鱼丸罐头作坊里干活,一日能挣好几文钱,他们作坊里就有一个杂货铺,油盐酱醋寻常布料,什么都有,还有一些糕饼麦芽糖之类的吃食,一般小孩挣了钱以后,便都拿去换了吃食。
他们这个作坊做出来的鱼丸罐头,前期主要供给阿姊食铺在江南这一片的分店,今年开春以后,汴州和洛阳的分店也都供上了。
今年夏里,一批运往长安的货物从他们这边发出,这片货物主要供给潼关的一家分店,以及长安城中的两个铺面。
因为赶上朝中正在调兵遣将,这批货物在路上走得并不顺利,足足比预计之中晚了一个多月,最后才终于抵达了长安城。
铺子里的各位管事也是早有准备,待这批货到了以后,城中的一家新店和一家老店,很快便同时上架了这种海鱼丸。
这海鱼丸卖得颇贵,寻常的肉丸鱼丸,一串便只要两文钱,这海鱼丸一粒便要卖到两文钱。
铺子里早就定做了串海鱼丸用的竹签子,比之寻常竹签子精致些,在手柄和鱼丸之间的位置,还雕了花纹。
用这竹签子串上五粒海鱼丸,便要十文钱,还有一种更长的竹签子,一签子能串十粒,那可就是足足二十文钱,寻常人家吃不起的。
这年头,普通百姓与人做工,一日只能得个几文钱。
这时候若是有人拿着两串长长的海鱼丸走在大街上,左手二十文,右手二十文,整整四十文钱拿在手里随便啃,那就显得很有钱很阔气了。
不过也有一些人瞧不上那样的,嫌他们太过粗俗。
一些个精细些的,都是遣了家人奴婢,提上食盒,在里面装一个青瓷汤碗,到铺子里五个十个的买回来,若是这般,铺子里的活计便会再与他们打一两勺汤汁,这汤汁乃是用罐头里的原汤加上些许清水调料煮起来,滋味十分鲜美。
这一碗海鱼丸提回去,放在红泥小火炉上略微再煮一煮,撒些胡椒粉,再加一小勺米醋,那滋味!
这样式儿的吃法,一些个豪放派也是很瞧不上,并且嘲笑他们穷酸。
这长安城中,一年到头也是怪热闹的,吃个鱼丸都要吵吵半天,吵着不过瘾,还写了诗词相互讥讽嘲笑,其中活跃在最前线的,就是那几个学院书院的学子们了。
这些年轻人促狭又有创意,就这吃鱼丸一事,写出了不少荒唐逗趣的诗词作品,在坊间广为传颂。
这一日,朝中某位日理万机的大臣听闻了这件事,便对旁人道:
“自那罗助教走了之后,长安城这些学子们愈发清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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